故乡的云
——2011年行脚乞食体会报告
◎释亲度 沙弥
顶礼十方常住佛法僧三宝
顶礼本师释迦牟尼佛
顶礼宣化上人
顶礼上妙下祥恩师
顶礼僧团大众师父
诸位尼众师父,
诸位居士,阿弥陀佛!
题记:“我永远是个失败者——上妙下祥恩师(法语)”
一、序文
题目叫“故乡的云”,源自费翔的一首歌。天边飘来了故乡的云,空气里浸透了泥土的芬芳,浪迹天涯的游子心里充满了温暖和喜悦。最初听到这首歌,心里挺感动:活了这么大,一直很迷茫,也不知道为了啥。我也希望能在遥远的天际,看到故乡的云彩,让心灵从困惑和迷惘中解脱。一次偶然,看到恩师行脚的照片,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生活。命运从那时开始改变。如今,我已有幸在恩师座下剃度出家,并参加行脚,实践佛陀的遗教,感到十分荣幸。行脚乞食,不单是我们出家人走向佛国的道路,也是一切众生,开始觉悟,回到自己故乡的旅程。头陀,是我们真正的故乡里飘来的吉祥的云,它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这是报告题目的一个缘起。
报告内容大致分三部分:正文取材于行脚日记,主要记述16天行脚途中的见闻思;附录补充一些与行脚相关的事情;而后记则是个人的一点反思。
亲度出家时间短,世俗习气重,好比刚从土里拔出的萝卜,沾满了泥,没来得及洗净。好在俗话说“萝卜急了不洗泥。”尽管是这样的愚陋浅薄,但因依教奉行和敬爱师父的缘故,我也不怕贻笑大方,像笨榨豆油一样,硬榨出一份行脚报告。若有人因听闻它,乃至对佛法生起了一念的欢喜心,我愿以此功德,祈请恩师长久住世,慈悯我等。亦愿头陀行永住于世,饶益一切有情。是为序。
二、正文
(一)八月十七 行脚第一天
客车在去年的终点停下来,是路边一处水泥平台。师父随即安排过斋位置,大家敷设装备完毕后,静静等待。师父见状,开示大众:
“平时积累是很重要的。”(指行脚日记)
“勤奋、及时、养成不拖拉的习惯。”
“养成思维准确,抓住第一念,尽量不用第二念。”
“本来日记应该在行脚期间完成。最好的行脚报告没有后记成分,那最好。文章都是抓住瞬间。”
听到师父开示,大家纷纷掏出纸笔记日记。坐待过斋时,嗅到炉中檀香味,心中轻松喜悦。昨天在拥挤的车厢里,空气浑浊,有点不适,现在鼻子很满意地呼吸着。只是盘腿又硬又难,坐在绳床上,与地下潮气一接触有点不自在。看来身体已经是温室中花了,外面大地自然的风水都让自己不舒服,真得靠头陀行来改正。如闲云野鹤,随地而卧多自在!
结斋后洗漱,亲融师父的钵盖放在地上,我光顾着舀水,后退时一脚踩上,“咣”一声响,低头一看钵盖那么旧,肯定是长老比丘的,过失真大。至于后期,还把亲融师父的香炉连同香一起踢飞了,真是的。舀水时,亲愿比丘持勺为一沙弥舀水,那沙弥坚持不受,最后被迫也用手抓着勺柄倒。看得我在旁边着急,心想客气啥啊,等给我倒时,我就很绅士地提示“要一半”。后来发现还有个沙弥一直默默地等待,见亲愿师父放下勺子走后,才上前舀水。这才发现自己恭敬心太不够了,就沙弥那点福报,还让大戒师给添水,连感谢也没说一句,实在不好。沙弥律仪中明确要求沙弥尽己所能恭敬、侍奉大戒师,包括准备杨枝澡水。反观自己,刚才有“造反”倾向。
洗漱完毕,队伍出发,踏上今年行脚的第一步,心里没啥滋味,肩膀却马上疼起来,头被压得弯了下去,又不甘心垂着,来回和背包拧着劲,酸涩难忍。前方沙弥的脚步仍是那么沉稳,我却东倒西歪了。借着大褂的遮掩,身体不停地变化姿势。背包带像个大蟒蛇,不管你怎么变,见缝插针地勒进去,心里种种不好的念头出现了,还想着寺院的种种舒适,咒也被妄想打得一段一段的。等盼来了路边休息,东张西望时又看见摄像机镜头,吓得马上低下头。旁边沙弥一个端身静坐,一个抓紧工夫写日记。于是也开始写日记。
休息后第二程,肩头轻快许多。路上有很多牛屎,经常踩到,但大都是别人踩过的,留有鞋印。唯独有一堆圆圆的牛粪没人踩,发现时脚快落下去了,便不理它,用心去体会,像一团润滑脂,又软又滑,挺好玩的。若是人屎大概就没这么有趣了,世人吃荤,拉出来的臭极了。这样越走越轻快,咒也不那么零碎了。在公路拐弯的一处空地上,大家铺开绳床休息。此地不少人休息过,食品袋、瓶子满哪都是,路下面有谷地,长满了灌木,进去方便时,因担心尿液流到鞋上,低头查看地面时犯了一条威仪——不得低头视下。忏悔!
关于十八种物里的香炉,出发前,常住给大家发了檀香。当时有人说只带香炉,十八种物里又没说带香,路上哪有工夫点,有师父那个就够了。寻思寻思也挺有道理,就没带檀香。但在实践中发现,这有投机取巧的成分在,因为有的沙弥带香了,休息时点燃,香烟缭绕,令人喜悦宁静,十分舒适。也许不但我有这种感受,别的沙弥,乃至附近的小虫小草,土地鬼神,嗅惯了汽车尾气、烟草味,闻到这檀香也一定十分高兴。让众生欢喜,是菩萨布施应该做到的吧。带了空香炉却不带上香来供养众生,却带着钵希望众生往里装满食物,有点说不过去。明年一定要带好香。
附近有一山道,稍向上几十米,用大铲略作平整,即为今晚露宿地。先打坐,等天全黑时,大家开始躺下休息。山风吹拂,睡袋里却很暖和。不知几时便睡过去,醒来时见天上一轮明月和一颗星星孤零零悬在灰蓝的天空,看表才11点多。再醒来2:30左右,天上还是一轮明月。眼睛迷离了一下,忽见半个天空已为云所笼罩。眼睛又眯了一下,发现天空已完全被云所笼罩,月亮也消失了,像是天空被拉上一层幕布。心想是不是护法把天空遮住好保温,让大家坐香呢。果然师父叫起来坐着。一会左腿压右腿,一会右腿压左腿,一会伸开。捱着捱着天快亮了。集合声响,新的一天开始了。
(二)八月十八 行脚第二天
大家开始爬山,路边下面是悬崖,盘旋的公路在脚下,不知道山有多高,前方有村落否,只管跟着师父走。
路边休息,一男子和师父交谈甚欢,侧耳倾听是在谈香,原来世上还有香迷。他对师父提到《楞严经》里的香料十分惊讶,奇怪道佛经里有香料配方,啧啧称叹。仿佛是知己难遇,他开始对师父倾倒种种香的知识:如何做香、养香,香炉有多么讲究……师父也是行家里手,学识渊博。无怪乎经中说,菩萨为度众生,精通世间一切技艺。宣化上人也曾告诉弟子们“世间法我什么都会,但不给你们讲。”
继续行走,路边出现一根鸡腿骨,前面亲彰师随即把它捡起,装在随身口袋里。我差不多也同时看到了骨头,却没想捡。反正后面有拿大铲的。就这样只顾自己轻松,从不主动做些事情。甚至拿大铲时心里还祈祷,千万别碰到动物死尸,免得耽搁时间,一点慈悲心也没有。所以,一看到亲彰师的举动,十分汗颜。行脚有这样的好处,它暴露你的第一念。因为眼睛就瞅着前面那么点地方,出现粪便、鸡骨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踩还是不踩,捡还是不捡,不容许想太多,稍一思索就错过去了,只能遗憾。在寺院里我常有这样举动:走着走着,停下来,倒退好几步,捡起一个烟头或是纸片。因为第一眼看到时,心里没有捡的想法,等走几步后,良心开始自责了,才回头捡。行脚却不一样,基本上没有回头的机会。正这样思维时,眼前又见到一根鸡骨头。不知和刚才亲彰师捡的是否是同一只鸡的,很感激众生成就我忏悔的机会,忙伸手抓起来。指头和袖口沾了点油腻,不放心闻一闻,居然还能闻出肉香味儿。在寺院吃素快三年了,鼻子那种贪心还是这么顽固。行走一大段路后,路边休息,见亲彰师拿了方便铲走到地里,一看即知是要埋鸡骨头。唉,总是磨磨蹭蹭,非得见别人做什么了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附近一条小道通往一处僻静的谷地,今天在这过斋。奇怪缦衣上的钩,居然断了,向师父忏悔后,将五衣上的钩解下来,安在缦衣上。准备将此事写在日记本上时,难过地发现本子居然夹死一只苍蝇。杀业真重。
过完斋晾晒行李,等大戒师们开始收拾时,其他人也纷纷整理装备。师父发话开始准备吧。等准备好之后,师父突然又下命令继续休息。于是大家又铺开绳床继续等待。这时随行男子开始与师父海阔天空地谈起来:从车谈到网络,从中国谈到日本,从历史谈到经济……整个一个海聊。在旁边等得有点焦急,怎么还不出发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见男子与师父聊得仍然兴致未减,开始殷切期盼队伍出发的命令。这时山下来一群人,约七八个,其中一个女的见到师父就开始哭。原来师父是在等他们呢。这些人跪在师父面前请法,有人还打电话通知后续部队。看来暂时离不开了。
(开示节录)
◎关于居士在家如何学佛
师:首先是戒律,很痛苦地完成戒律,到自己都怀疑自己的地步,都理解不了自己时,方可谓迈出第一步。戒律是第一位的。其次,知见要正,首先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五宗必须平等弘扬。再者,慈悲,不但在心里,行为上也要有。看你是否尽心尽力。山河大地皆是法身,众生为根,大悲水浇灌,方能证果。若不将众生看成法身,怎能证果?三皈五戒就够你做三年五载的,戒律一清净,法自然生起来了。听只是文字。
◎关于儒家做人与学佛
师:儒教不参与到佛教里,是一个好事,解决世人某一些问题。但参与到佛教里,有破坏作用。因为世间东西参与出世间,会破坏出世间。如“先做人再学佛”。不要说你一个世间人的理论,就是天人的理论也不能取代佛的理论。现在儒教侵入了佛教,即使在古代春秋、战国,儒教也不是被各国都承认。《大学》里教导,说话留三分,没有完整,他人无法理解意思。现在有神论无遮大会泛滥,本来不是圣人,被奉为圣人,理论毒害性就大了。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没有原则的东西。王祥卧冰,拿鲤鱼喂父母,那鲤鱼就不是父母了么?现在社会的无序在于思想的混乱。佛教非教,是真理,并非给人信仰。
◎人从生到死,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师:知道人生的真相。
◎《金刚经》、《心经》,都讲究空相,有无区别?
师:没有什么一样,也没有什么不一样,这就是《金刚经》、《心经》。
◎关于做人
师:做人就谈三皈五戒,离开三皈五戒就不要谈人的事。
◎什么是心地法门?
师:就是不打妄想,看住眼耳鼻舌身意
◎我一会想出家,一会又放不下,来回拉锯。
师:善因缘未起来,因为持戒不到位。做到根本了,想留在家里也留不住。放下、放不下,在于清净、不清净。思维就是双簧戏,没什么意义。比如今天早上你突然很想出家,愿望十足,回到家里吃点肉,喝点什么等等,想法马上就变了,又不打算出家了。
◎你带这么多弟子走一趟是什么目的?
师:没有目的。没有目的是我的目的。不管将来有什么样的效果和影响,那不是我考虑的。我所想的是马上应该去做。
结束开示,队伍启程。走了一大段路,肩膀压得痛,脖子梗着,似乎血液都不流通了,呼吸也失去了节奏,换气时鼻子还哼哼叫唤,看来身体有点沉不住气了。很羡慕别的沙弥沉稳的脚步,自己习气重,业障深,也只好在这种痛苦忍耐中磨炼了。
今天还是居士供斋,乞食因缘一直未成熟,开始盼望乞食了。居士们供的斋很可口,月饼是两块,比寺院的平常量还多一块。过斋时边吃边想,师父真慈悲,知道像我这样贪吃懦弱的弟子能出家、行脚很不容易,故准许居士随行供斋。若像师父当年行脚的条件,乞不着就饿着,估计我早就吓跑了。
晚上露宿在一条有杨树的乡间小道上,地上铺了灰蓝色的点石,场景熟悉,让我回忆起在奶奶家的乡间小路。无忧无虑的童年在那里度过,像北俱卢洲人,快乐但不闻佛法。时光如此之快,人寿又如此之短,尽管放不下世俗五欲和亲情,一想到死亡的来临,也得硬放下。
(三)八月十九 行脚第三天
据说昨晚来了警察,居士们从中交涉,没打搅师父。身份证在亲怀师那,警察看亲怀师那么年轻,还问他能想开么?
昨晚师父脚趾打泡了,亲一师用针给挑开,后来还涂了紫药水。师父说紫药水是最基本的药品,它最适于解决水泡。而行脚时最常见的就是脚打泡。我一直不孝顺,眼看师父脚起泡了,心里也不难过。既然有人为师父挑水泡,那就没有我什么事,便打别的妄想。亲怀师则马上拿起师父的鞋子检查原因,然后给每只鞋里面衬上一块布,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自己的绳床上,腿痛得盘不起来,铺这个,收拾那个,不知道要做什么。一边亲彰师端身静坐,和我这边的躁动相比,让我觉得自己太没定力了。上首边沙弥亲开、亲理师端着洗脚水“挨家挨户”地服务;亲一师忙着发暖袋;隆胜师则拿着活络油为大众敷药。相形之下,我像个幼儿,只剩被照顾的份了。心里惭愧。人道宝贝满地跑,就怕不会找。我怎么找不到为大众服务的机会呢?是眼有问题还是心有问题?这颗心太自私了。入夜后钻进睡袋躺下,旁边亲彰师像一座孤塔,静静地坐在身旁,弥漫着一层定力与刚毅。一觉醒来,已是凌晨两点多了,见亲彰师还静坐在夜风里。天上挂着明月,塑料袋上全是露水。该起床了,坐着总比躺着好。心里一直想昨天自己没有为大众做点事,早上可以捡捡垃圾作为忏悔。天还没完全亮,也就刚能看见手纹,师父命令出发。手忙脚乱装包,亲幢师起身跑到师父那边了。一会儿,亲幢师拿着塑料袋来收空瓶子。看来想发心为大众做点事,还得看福报因缘是否够呢。等收拾完装备,大家都开始排队了。照顾自己都费劲,心里特别羞愧,整个人都有点呆滞了。
轮到我和亲印师拿大铲,企盼能掩埋众生,尽点孝心,但路上一无所获。休息时,一辆北京牌号的车驶来,那女的还是哭了起来。不知道这些女众为何见了师父和行脚僧之后都要哭。我心肠太硬,见师父脚打泡,眉头都不皱一下。半月一个节气,行走时还可以,一停下来,凉风钻到衣服里,有点冷。天空乌蒙蒙的,据说要下雨降温,心里不敢有太多想法,若惧怕,反感下雨,那干脆别行脚得了。再说天要下雨,谁管得着呢?记得06年在内蒙高原做科学考察,路上经常被雨淋个透湿,被烈风吹得牙齿咯咯响,仍然兴致勃勃。现在出家了,怎么这样怕风怕雨了呢?看来还不是真正地热爱行脚。
过斋地选在一处干涸的河床,沙滩平整宽阔,师父安排好分组便问几点。有人回答9:15,师父说,10点准时回来。乞食队伍便出发了。我和亲印随亲顿师父一组。捧着钵行走那一刹那,身体快飘起来了,可能跟刚卸下背包有关,脚要使劲往地上踩才能贴到地面,脑袋也晕乎乎的,心想这下终于可以乞食了。
沿路回到村口,师父指定一个方向,亲顿师父便带领我俩下去。正对门一家小白狗汪汪地叫,亲顿师父喊了老半天才走出一个女人,走到我们面前拐进另一间小屋,好像没看见我们似的。又从里面走回去,听她和谁说“老和尚”。既然不理睬,我们便离开,邻近一家也无人。原以为乞食到此为止了。亲印说旁边岔路可以进到村里,于是沿路进村,先头几家无人,在一个有四五个窑洞的院内,亲顿师父喊佛号,出来一位高个老妇人,带着白帽。亲印师在后面说,这是回民。我心想,看来又乞不成了,不知这算不算外道家。亲顿师父上前解释乞点食物。老妇人说听不懂,于是亲顿师父拿手比划吃的。老妇人便问馒头行不行?行,当然行了,心里十分喜悦,马上盘算馒头的分法:一个给亲顿师父,另外一个掰两半,我和亲印平分。见老妇人回屋,心里还挺紧张,生怕半路出什么变故不给了。亲印师则在后面对亲顿师父讲:“亲顿师父,今天开张了。”
一会儿老人端着铝盆出来,里面有4个花卷,真是喜出望外。亲顿师父让分一分,一人分一个后,我又指了指盆里剩下那个花卷,意思是再给亲顿师父吧。老妇人却说留着,后面还有别的出家人再给他们。贪心落空了。老妇人自言自语地问:“你们光要吃的做什么?”我也不知该说啥,低头随亲顿师父离开了。时间还够,继续深入,奇怪这里的门口和围墙都不是正朝向,要么没人,要么不给。看时间也不早了,亲顿师父说反正没空钵,回去吧。虽然只有一个花卷,但捧在钵里很有一种喜悦充实的感觉。这是托亲顿师父的福气。回到过斋地,已有好几组回来了,往盆里倒时,发现里面有金灿灿的麻花、月饼。贪嘴的我开始分别食物精粗了,哪个香、哪个甜、哪个脆……向外拿花卷时,发现上面还点了一个玫瑰色的“胭脂”,原来还很精致呢。心理马上平衡下来。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恨不得马上过斋。行堂开始,头一勺是乞来的食物。以往听行脚报告描述乞来的食物混在一起后,原来的味道都消失了,只剩一味清凉。什么是清凉?不清楚。我只觉得热乎乎的挺好吃的。
世间有一类叫成功学业的人士,喋喋不休地介绍某某人是如何获得第一桶金,蛊惑年轻人大胆创业成为百万富翁。过去就对这不感兴趣,如今出家了,给多少桶金咱也不要。然而我将永远怀念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庄(后来知道叫上四皓),古旧的窑洞,朴实的老人,亲顿师父温暖的背影,还有递到我钵里涂着“胭脂”的漂亮花卷。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小时候想剃光头,妈妈都不让呢,现在居然端着钵乞食了。这第一钵乞来的食物,既是一个宝贵的纪念,也是修行道路上一份永远的鼓励:人家支持你成佛啊,要不给你那么好看的花卷干什么?
乞食所带来的身心感受是寺院里很难体会到的。比如“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在寺院里,受师父的福德加被,面对精美的斋饭,最大的课题是节量食和次第食。行堂的端着盆跟轰炸机一样,左一趟右一趟,大勺子拼命地往钵里和桌子上倾泻食品,光桌子上的小食品都够吃个半饱。有时为了吃一根玉米——如果玉米摆得稍微远一点,被迫像挖地道一样抠出一条路,把沿途的桃子、苹果、毛豆一一消灭掉,等最后兵临城下摸到心仪已久的玉米,胃口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时间一久,会让人误以为娑婆世界的食品很丰盛。乞食有助于回到现实,两天没乞食,第三天只乞到一个花卷,你想吃几分饱呢?
在寺院里,大家各有各自的床,过斋有固定的座位,上殿有固定的拜垫,坐香有固定的禅床,敲钟打板,各有时间……一切都很有规律。行脚就粗犷得多,像行军一样,走哪算哪,方便铲一通拨拉,一处过斋地就完成了;枝条扫一扫,又一处露营地诞生了。睡一晚,天不大亮就离开,来不及仔细经营,也没法贪恋。
(四)八月二十 行脚第四天
今天空钵了。在一处大桥下确定了过斋地点,师父一看表才8:30,说9点乞,10点回。心想:这么长时间,还不得满钵啊。很大一个村子,我和亲印师继续随亲顿师父乞。这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是大铁门,门板密封,再抹点凡士林估计连空气都透不过去了。猫眼洞、门钉,门口的瓷砖上画着怒目圆睁的狮子,给人一种戒备森严的感觉。连续叩了几家都没有人,后来在一小院落,一位笑眯眯的老汉走出来。老人问哪来的?我说辽宁的。亲印师见形势很好,便告诉老人:“要素的,不要荤的。”老人笑眯眯地摆摆手,送客。亲顿师父就带领我们离开了。
路上憋不住要笑,人家还没说布施呢,就说要素的,结果什么也没给。之后几家还是没人。后来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落。特别喜欢这些古老的院落:老砖、旧墙、栅栏门、土地面,很古朴。一位老人穿着水靴,见到我们说我没有钱哪。亲顿师父说我们不要钱,就要点吃的。老人说没有吃的呀,我一个人。地上有很多枣子,树上落下来的。没办法说枣也可以,便离开。后面还有几户人家,都没给。于是回到过斋地,其它组乞的食物质量还不错。可能早上妄想打多了,梦境也很不好,见到很惨烈的战争场面,在几栋高大砖楼里,进攻方和守方激烈的交火,有点攻克柏林的味道,然后一个新的国家成立了。在梦里我经历了一个朝代的更迭。行走时心也摄不住,楞严咒诵得断断续续。以至于乞食也有恃无恐,心里想,乞不着回来照样饿不着。可即便饿不着,也得在施主前收摄身心示现僧相吧。结果还按捺不住地笑。空钵也让我生起了一点羞耻心,记得以往在寺院里过斋,见到好吃的便忘乎所以,等到最后才记得要留点食物给众生。这样的悭贪,在乞食时遇到空钵毫不为奇。
毛毛细雨在过斋时被风斜斜吹在身上。斋毕,师父命人重新勘探适宜的避雨地。最后在桥头一端找到一块小地方,像一个小平台,平台边上是悬崖样的土坡。亲洞师父叮嘱附近的几位沙弥晚上千万别梦游。下午羊倌拿着羊铲来放羊了,拦羊铲头部跟洛阳铲一样,后面是个长竹竿。这样近处直接赶,远了就用铲尖往地上一扎一挑,弹出沙土驱赶。一群羊站在路口,眼睁睁地看着堵在路口的师父和僧人们,不好意思动弹。悬崖上几位沙弥挪动背包,羊倌招呼一下,一群剽勇的山羊飞檐走壁从山崖上冲下去了。好多师父为它们唱了三皈。鞋子湿透了,居士们拿去烘干,挺不好意思,因为气味不会太好。附近有一个厕所,用大鹅卵石建成,我过去一直不喜欢这种厕所,里面一坑屎爬满了虫,臭气熏天,人难近,不小心掉下去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被迫进去后开心得不得了,原来世界真有这样的厕所,从小就幻想有个建在万丈悬崖上的厕所,里面不用打扫,脏东西从洞里哗地落下去,清新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万年也不用掏。这次梦想成真了,厕所就建在坡崖边,纯粹用石头建成,从洞里可以看到下面深丛中的植被,里面非常洁净,出来后不停向人推荐。
(五)八月二十一 行脚第五天
这个村落的人看来很善良,很多人家都没有大门,几家人围成一个院落,外人一目了然可以看到院内的一切,显得主人心胸磊落和乐于交往。窑洞上的窗棂没有涂漆,斑驳的是原生的色彩,显得悠久而朴实。先乞了一家,女主人出来说没有素的。第二家女主人给了半截苞米,放到亲顿师父钵里。真是心花怒放,今天又开张了。又去一家,主人一挥手。又到一家,主人说“出去”。又到一家,亲顿师父进院,院里站着好多人,邻里邻居,很和睦的样子。说明来意后,一男子招呼到,到我家来拿吧。随男子走到附近的院里,男子进屋后,有女人的声音,男子回答“要口吃的”。听到这话很欢喜,原来的台词“出家人路过,要点吃的”,现在可以改成本地方言版“要口吃的”。一会儿男子又出来拿塑料袋,便同他讲,不用袋,放在这里就行。男子愣了一下,不清楚这圆鼓鼓用钵袋装的是什么东西。一会儿拿出来好多包子和馒头,一人分两三个,问包子是什么馅的,说是红糖的。乞完后,亲顿师父见院里还有另外一户,又过去乞,站了好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位女人,非常高兴地捧了一大捧绿色的小桃子,分给大家。返回时路过刚才串门那家门口时,一位老妇人端着一盆烤馍等候已久了。老妇人把烧馍片一一分给我们三人,盆里还剩不少渣儿,她没好意思给,我们也没好意思要。看着慈祥的老妇人给递食物时,很像在山东乡下,奶奶给我添饭的情景。不知道奶奶现在身体健康否?她的孙子已经在遥远的地方,托钵乞食,成为一名沙弥了。回到过斋地,大家乞得都不少。
早上梦到捆儿葱,还有酱,就蘸着酱吃一根葱。醒来后难过不已,梦里怎么开荤了呢?这戒律连皮肤都没渗进去,有这样不吉利的梦,还以为今天会空钵呢。
走在路上,渐渐两旁商店街坊多了起来,估计是到城关了。路边店铺传来女人勒着嗓子唱歌的声音,还飘来酒店里烧菜的油烟味儿,那种浇在肉上的卤汁一类,有葱花气味,又腻又浊,直往鼻子里钻。鼻子就像睡眠中的猫被鱼腥味弄醒一样,拼命追寻着这气味。这不奇怪,当年和朋友聚会时,就坐在餐桌边,嗅着这个味道,受贪欲驱使吃一些实际上很腥臭的东西,现在鼻子以为又回到从前了呢。尝试念佛,屏住呼吸,努力不闻,但收效甚微。走到前边,附近不知哪有大茅坑,随风飘来屎尿沤久了,又被雨淋过之后的气味。真是当下清凉,鼻子像蔫了的茄子一样老老实实贴在脸上。
队伍行进到吕梁城边,天上下起细雨,便进入一条宽阔的河道。河道用水泥压光,平整光洁犹如飞机跑道。在一座大桥下大家放包休息。今年方便铲的护生任务显得不多,主要发挥在工程上,为防止雨水侵过来,沙弥们迅速行动,用沙土堆成一条长长的堤坝,把整个桥洞围住。又建了一条引水渠,还铺了一座小桥。整个工事建立得坚固美观大方。天快黑了,铺开绳床准备好好休息一晚。一会儿一辆小轿车闯进来,里面大声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并按喇叭。交涉后,估计此人是管河道的,据说今晚有大雨,万一山洪暴发我们就漂流了。师父命令出发,来不及多想什么,马上收拾装备。不知为何,心里特别欢喜,好像前面有更好的休息地似的。肩膀格外轻松。路上还有行人供养矿泉水。低头只顾走,只见脚下地砖不断变着花样,质量越来越高,路面也越来越光亮,猜想是到了市中心。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世间的繁华不过如此,在大大小小的餐厅和酒店,人们坐在一起,像健胃消食片的广告那样“总是爱多吃”,谁去理睬后厨的菜板上,多少条生命含着眼泪被屠杀呢?吕梁城还是革命老区,估计就是现在日军打过来,一路上也得损失不少人马,因为路边很多污水井都没井盖,日本鬼子个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不像僧人低头走路,不小心“咕咚”掉到下水井里,那简直太平常了。可惜因果却不会掉到井里爬不出来,想要避免刀兵劫,就别造杀业,没事儿少去饭店“餐战”,不要在酒桌上当“革命英雄”。
(六)八月二十二 行脚第六天
在一立交桥下有一村落,过斋地点选在村中近山谷一处平地。今天乞食重新分组,隆胜师和我随亲空师父学习乞食。
乞食第一家,半开着门,进门后出来一群狗,大的小的黑的白的花的有七八个,汪汪吵个不停。一位拄着双拐的青年男子似乎是主人,另外一些应该是客人,客人们不断地问亲空师父,谁出钱让我们出来的。这个问题太深奥,而主人没有布施之意,我们便离开。一只中等型号的狗跟在后面追上来,追了十几米,一口咬在我后脚脖子上。我想一定是袜子上皱起来的补丁帮我挡了一驾,没机会理会它,继续走。那狗还在咬,咬住大褂和缦衣使劲往后拽。任凭主人怎么呼唤,那狗还是一心一意地咬。心里默默为它念三皈依,同时有点惊讶:光天化日之下,这狗真敢咬人啊!记得以前听行脚报告,狗顶多冲过来撞一下出家人,虚惊一场罢了。我还以为头陀僧身上都有一层看不见的防护呢。现在都拐弯了,那狗还一口接一口的咬大褂,真担心缦衣被它咬坏了。进入另一个胡同,赶紧检查一下缦衣,上面一道一道的痕,好在没破。
连乞几家都无人,进入一个院落,亲空师父说明来意,女主人语气严厉地说些什么。隆胜师说走吧,人家不布施。而屋里男主人的面色有点犹豫,难道他是妻管严吗?果然一会儿出来问做什么,问明来意后布施了三块月饼。另一家女主人布施了三个苹果,一股脑倒在亲空师父钵里。亲空师父几次提醒均分一下,女人不耐烦地将苹果一人分一个,一边说着什么,意思好像是你们三个人自己分分不就行了吗。而男主人则在一旁老老实实地看着。这个村落感觉阴盛阳衰,狗多,妇人强悍,而男子则被压抑住了一样。不知和这个村子的格局是否有着一定的关系:村子建在公路和桥下面,从公路顺坡往下就是村的主干道,黑黑的煤炭水就这样从村口沿大路一直淌到村尾,把这条路弄得全是脏水,走路都得提起袈裟。师父说一切外境皆是自心显现,看到这样窝囊的村落格局,心里真替村里的男子难过。出门裤脚上溅满了黑泥水,进屋老婆就河东狮吼震耳欲聋,想到院子里清净一下吧,那狗左一条右一条乱闹。说话也不算,时间久了都蔫了吧叽的。想起一部老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这些男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跟女人和狗用篱笆圈在一起,不知道大丈夫当纵横天下四海为家。钱钟书用《围城》来描述婚姻,说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恨不得逃出来。但家庭这大铁围城岂是随便出入的?07年登泰山,在玉皇顶的庙里,看到香炉上挂满了铁锁,每一个铁锁上都刻着一个人的名字。我想情形一定是这样的:热恋中的男女打算携手走入围城,他们向天宣誓后把刻有各自名字的小铁锁互相扣在一起锁死,挂在香炉上,心里默念,让无常之火把我们烧成灰,那也不要分离。于是《篱笆女人和狗》这部连续剧就不停地重播。
在这次乞食中,亲空师父乞到一家,隆胜师乞到一家,轮到我乞,基本都没人在家,自己也责怪自己没人缘。最后一户由我乞,出来个女人,说主人不在,没布施。
今天算是我第一次亲自乞食,效果不是很好,要么没人,要么不给,要么被狗咬。过完斋刷牙时,亲空师父告诉我,要注意威仪,敲门时还扭头侧耳倾听,叫旁观的人看了多难受。听后心里惭愧,原来这样没威仪,就差把牙科大夫的小镜子塞到门缝里观察内部情况了。师父曾开示过,饿死事小,威仪事大。乞不到东西不要紧,如果因为没有威仪,破坏了行脚僧的形象,过失就大了。
调整分组,像善财童子五十三参。跟亲顿师父在一起,乞食跟走亲戚家一样实在,没人转身就走,一点不耽搁时间。应答说话,像老农民一样朴实憨厚。而与亲空师父乞食,则更注重于学习威仪:行走缓缓不摇,说话不急不缓,声音高低适中,站立的姿势,根门的寂静,都让人看了敬重。岂止是人,有一户人家,门口盘着一只大黑狗,亲空师父走过小声说“阿弥陀佛”,那狗马上很轻柔地起身,踱到一旁,看我们乞食。低头看那狗时,那狗也正抬起棕黄色的眼睛看我,那眼神很宁静,阳光照射下,澄澈得像两颗琥珀。虽然这狗并不了解我们的来意,但它显然被亲空师父的威仪所摄伏,并且在听到念给自己的佛号中感受到了平等和尊重,因而像个受邀请的嘉宾一样,静静地观察我们的行为。如果没有定力,狗的牙齿肯定露在外面,眼睛瞪得溜圆,凶巴巴的完全受情绪控制。当然,戒德的威严更不可思议,如公案里五百位阿罗汉没法降伏毒龙,而尊者只说了句“贤善远去”,那毒龙马上卷铺盖走了。众人问尊者神力何以至此?尊者只说,我只是把小小戒都当成重戒来持守罢了。亲融师父是僧团的长老,负责僧团大比丘戒的讲授。行脚时,遇到一家,一只狗正在门口日常“值班”,亲融师父走过去说“你到那边去”,那狗“嗖”地一声跑到一边去站着。等结束后,亲融师父又命令道“你回来吧”,那狗又“刷”的一下回到原位。在这个事例中可见,持戒有大威德,不容许你反抗。只有我这个小沙弥,要戒律没戒律,要毗尼没毗尼,这么放逸,狗不咬我咬谁呢?原来那层看不见的防护是这样的。
过完斋,阳光充足,几天秋雨连绵,终于过去。大家纷纷晾晒湿了的绳床、睡袋等。不一会,见大家都躺下来晒,原来人也需要晒一晒,把过去几天身上的寒气、湿气给除一除。难得的日光浴,不考虑天上有没有神仙路过,马上很惬意地躺下,身体舒展着,感叹人生之快乐不过如此,回想在世间那样的营营碌碌,真是可笑!
(七)八月二十三 行脚第七天
早上做了一个梦:极其空旷的地面,出现两台搅拌机,还有好多名居士,收到命令说晚上要加班打混凝土。回首一看,山坡上大雄宝殿的柱子和梁巍峨屹立。一台搅拌机有故障,安排小苏检修,另外几名居士,在梦里音容笑貌都清晰可见,像多年的老战友重逢一样,拍着肩膀安排各自的岗位。小铲车在旁边没人开,那就我来开,又用对讲机联络亲舟师父,请求晚上加灯……梦醒之后不禁想,今天寺院里大雄宝殿是不是开始封顶了?两年居士生涯,目睹了大殿从无到有的建设,对混凝土这种粘乎乎还掺着石子的东西也由陌生变得熟悉。记得09年大殿第一批基础在一个大深坑里连夜动工,刚开始就下雨,四周天空全是电闪雷鸣,就头顶上一片天空还算平静。因为有师父和亲惟师父坐阵,师父静静地坐在大坑边上,看着底下十几米深处的工人和居士忙碌。后半夜雨变大了,师父心疼居士们挨淋,和王总(工程监管王居士)商量停止施工。王总说不能停下来,就这样一直干到天亮。若有因缘拍一部片子,叫《大悲寺建设史》,那一定会感动很多佛教徒。
前天夜过吕梁城,今天白天又穿越柳林城。柳林城卫生清洁做得不错,心里很赞叹。因为特殊因缘,护持行脚的四位居士被遣返回寺院。初闻此消息后心中马上想到,这下乞食得凭真功夫了,乞不着那就挨饿了。以往乞食心存侥幸,乞不着,护持的居士还能做点,这下可好,一点指望也没有了。本来在剃度问话中,阿阇黎问能否忍饥忍饿,居无定所,没有医药保证?大家都回答能。当真正面对境界时,贪心却十分不情愿。僧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其实真没有什么可怕的。昨天师父做出这个决定时,我就幻想,虚空中无数的佛菩萨都笑眯眯地看热闹,师父冰冷冷的面孔里也蕴藏着微笑。宣化上人讲,“一切是考验,看你怎么办,对境若不识,须再从头练”。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亲虚师父说:“亲度,到时候你可别老大娘、老大爷的都喊出来啊,说我好几天没吃饭,可怜可怜吧。”看到亲虚师父的表情也有点那什么,禁不住也笑了起来。乞食固然是出家人的本分事,但和乞丐毕竟有所不同啊。亲幢师来安慰我时,我故作镇静地告诉亲幢师,明天可能会有天人供斋。亲幢师问你怎么知道的?没有回答,明天肯定能吃饱。但乞食乞不着,斋饭从何处而来呢?很明显四个字:天人送供。天王殿里弥勒菩萨笑口常开,因为身后有韦驮菩萨呢。韦驮菩萨不会坐视我们挨饿不管的。
(八)八月二十四 行脚第八天
今天一路翻山越岭,空气清新,心胸开阔。前方所在名为“军渡”,名字好吉祥,黄河离现在休息地不过一千米,马上要到陕西。跟着师父,就已经远离了厄难。不管外境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值得恐惧和忧愁。相反,我一直猜测好日子快来了。休息时,还对亲印师讲,今天会有人供斋。
乞食的村子就是军渡,在黄河边,跨河大桥高入云天,比楼房都高,视野壮阔。乞食第一家,女主人没给,说自己五六十了什么的。第二家女主人拿出三块油饼,隆胜师见上面有葱花,没要。女主人又回去拿了6个苹果。这家有个3岁的小男孩,笑眯眯的,拿着他的玩具——一个线轱辘,表演给亲空师父看。第三家是邻门,里面有个小孩,主人没在家,不方便给。第四家我来乞,门口有狗,狗让开后低吼着。敲门时,门里还有狗。女主人大嗓门喊:“干啥的?有狗。”我说明来意后,再无音讯。第五家,女主人很大方,给了仅剩的一些馒头片,心里很欢喜,这些可以挺个半饱啊,今天能度过了。往回走时,钵里晃荡着两个苹果和一点馒头片,发出悦耳的响声。在一小卖店旁,有两位女居士喊着供斋,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莫不是大悲寺的女居士又千里迢迢来供斋?抬眼,果不其然,无奈收下了,还是分别心在作怪。
回到过斋地不久,见一位老妇人端着一盆饭过来,之后人越来越多,这可是真正的供斋了,成语“箪食壶浆”,形容当前景象正合适。亲印师说刚才给他们月饼的施主过来了,又说布施他们馒头的人也来了。这些当地老百姓凑在一起,饶有兴致地观察出家人,看他们布施的食物被居士掰碎了混到一起,觉得新鲜。引磬声响,念供、过斋,一会儿居然行陕西凉皮。啊,这还没渡河进陕西,凉皮就先过来迎接大家了。好日子果然到了,没随行居士准备斋饭,少了妄想,食品反而更丰富。和师父一起,想挨回饿还不容易呢。
过完斋后,有居士向师父请法,偶尔听到一两句,原来是禅定中的一些境界,师父就讲“应无所住”。很惭愧,虽然跟师父出家,盘腿都呲牙咧嘴的,更别提什么境界。眼前这几位身穿俗衣的世间人,却是挺有资历的修行者呢,真不敢小视。
洗漱完毕,开始剃头。在黄河岸边剃头,也挺有点纪念意义。行脚期间没多少水洗头,几天的风餐露宿,头发里满是沙土,头发也硬多了,不少人咬着牙,硬生生地把头发刮下来。此时放逸地看一下四周,发现过斋的位置选得不错,身后是陕西,前面是山西;右边是深谷中的河神庙,附近深井里的水十分甘甜;左边有三座桥,大小材质年代各不相同;黄河宽大的河面,平静地流淌。
“若见大河,当愿众生,得预法流,入佛智海”,“若见桥道,当愿众生,广度一切,犹如桥梁”。这两首偈子,仿佛专门为今天这个场景而做似的。僧团剃完头后,立即出发,看着脚下的滔滔河水,沿着大桥,进入了陕西。亲印和我拿大铲殿后。悄悄和亲印讲,师父是第一个进入陕西的,你是最后一个离开山西的。亲印挺高兴。
正午的阳光还十分强烈,渡河后,走了一小段,在路边的树荫下,大家休息了很长时间。本来兴致挺好,眼睛放逸,嘴巴放逸,突然一辆货车飞驰而过,车厢里站满了羊,心里咯噔一下闪过死亡的阴影,这些可怜的羊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对于城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餐馆和那么多“亲朋好友一见面,总是爱多吃”的世人来讲,这点羊太微不足道了。人类的生活应该建立在自己的汗水基础上,不应建立在他人的鲜血基础上,即使是动物的鲜血,那也是可耻的。
晚上露宿在黄河边。夜间醒来,月亮高悬在空中,映在朦胧的眼里。空气凉滋滋、湿润润的,躺在睡袋里格外温暖。黄河就在身边静静地流淌,像一个安详的老人。
(九)八月二十五 行脚第九天
乞食的村子不大。第一家主人说没吃的,之后几家都没人。走的过程中,遇到另外一组。女主人指着她家的枣树,大方地说随便摘。出家人则说不能自己摘。于是女主人就亲自摘。看到别的组乞到食物,我们也很高兴。路边邻居家,这家女主人也出来看热闹。摘枣那位女主人就喊到“给这些出家人摘枣子吧!”于是这位女主人也踮起脚来,把枝条拉着摘枣子,乐呵呵地分给我们三个人,还说吃这个不顶饿。也许她们以为我们这些僧人就单单喜欢吃枣呢。看着地上掉落的枣,心里想这些熟透的又红又甜,捡着又方便,何不捡给我们呢?人的心态大概以为掉地上的不干净,或者难看的就不好,那种表面上看起来干干净净,长得漂漂亮亮的才是好的。于是乎水果越来越大,越来越好看,馒头也雪白雪白的,吃起来,那些自然的味道却没有了,人们只是满足了对色相的某种执著和偏爱罢了。乞食就不会被这些表象所迷惑,什么脏不脏,难看不难看,这时肚子有着和眼睛不一样的见解,肚子说:如果一个东西是营养和健康的,那它掉地上也还是营养和健康的。眼睛如果看不下去,可以不瞅嘛。
看到这些枣子自然地成长、成熟、坠落,腐烂化成泥土,心里真是赞叹,它们在生命中至少没有因为人的喜好而被涂抹了各种药品,成为不伦不类的枣子。我就没能像这些枣一样清净,来到世间,沾染了太多的习气。
沿路又行进一段,进入一院落,里面树上,门上都挂满了白色对联,正打算看看写的是什么,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端盆水出来,向他说明来意后,他也没停下脚步。今天又是我主乞,看来没戏了。男子倒完水回来,亲空师父又向他解释,男子说家里有白事,后来拿出一大摞馒头片,分给我们。亲空师父说,当主人没有布施之意时,用不着说“剩的也行”。可怜我呆头呆脑的,也不会观察,真惭愧。
晚上于小溪边露宿,人分成五堆,有一大块贝壳形的石头,静静卧在水边。师父说“那几个不倒单的,上这石头上坐”。流水潺潺,几位僧人趺坐于上,意境真不错,唯独缺几棵松树,不然很像罗汉图。师父叫沙弥过去干活,呼啦啦冲过去一堆沙弥。过去时见到好多沙弥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表情尴尬。师父见我过来,拿拐杖在地上一划,说,按这个线,做个平台。我拿起方便铲,不知搁哪下手,胡乱划拉几下,马上被师父叫停了,说“你也不行,干不了活,放下大铲,到别的地方去吧”,原来师父在给沙弥上课呢。一会儿亲怀师来了,拿大铲沿线切了几下,再斜着推,最后刮平,动作干净利落。我们这些站在一边的沙弥都认真地观察学习。真有趣,师父教育沙弥们用方便铲,没有像老师教课一样,先让一人示范正确方法,请大家旁观学习。那像我这样傲慢的人,肯定会心不在焉,觉得这有何难?而是先让我们干,干不好马上否定,赶到一边晾着,把慢心一下子给折伏了。等大家谦虚下来,再让会干的人示范,每个人都记得很深刻。
(十)八月二十六 行脚第十天
村子太小了,乞食重新分组。今天随亲愿师父、亲西师父一起乞食。第一家,我们刚登台阶,就看到主人摇手。第二家门口有位老妇人,向她说明来意后,老妇人把手指向远方。第三家门口是菜地,地里的白菜又大又绿,挤得满满的,旁边还种了各种装饰性的花草,十分鲜艳。看来这家人很热爱生活。女主人取出一小块饼,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没做饭。这时又过来一男子,问我们干什么的。当他得知水果也可以后,让女人拿出了5个红彤彤的苹果,后来嫌不够,又拿出一些绿苹果。他们好奇地问哪里来的,去哪里?还嘱咐慢点走,小心路滑之类的,真是朴实的一家。相比物质上的食物,这对的夫妇的热心厚道显得更有营养,到今天我还感到很温暖,未来也应该如此。因为这么多天乞食,能不被别人声色俱厉地驱逐,不被狗咬,就很知足了。遇到这样温馨的布施,多少令人受宠若惊。往回走路过一家,又乞到一些苹果。村子这么小,钵还能乞满,挺出人意料的。
过斋地在谷地里,是一大片柳树林,柳树都得十几年以上,林下青草茂盛。阳光透过柳树林,显得十分明亮清净。大家沿弯弯的小道排开座次,炉中檀香香气四溢,弥漫了这片安静的树林。在等待的时间里,可以享受一段安静的时光。人类看来得常亲近自然,常到树下坐坐,那种安宁和闲适是咖啡厅里体会不到的。
(十一)八月二十七 行脚第十一天
今天乞食的村子叫义合镇,重新分组后与亲善师一起,跟随亲融师父学习乞食。今天只乞到两家。头一家,男主人刚好推着自行车上来,袋里装着食品,他伸手给了亲融师父一块圆饼。尽管亲融师父几次提醒分一分,男的只是说你们自己分。
之后乞食进入了山地作战阶段。我们老远看到一户人家,走近前才发现没路,得沿着山下去再顺另一条路往上拐。等气喘吁吁爬到山坡上这家门口,原来站在院里的人已经进屋了。喊了挺长时间,才有一头发鬓白的男子出来,说明来意,他说没有。我又说“剩的也行”,没想到自己这么喜欢吃剩的。男子没有理会,下山时,亲融师父接着亲空师父的话,继续耐心教导我“人家既然说没有了,就不要再说剩的也行”。从小就这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纠正一个错误得反反复复好几次。但学坏却很容易,一学就会,触类旁通,乃至青出于蓝。可能过去生中修善时间少,作恶时间多吧。就这样爬上爬下,左拐右拐,走了一家又一家,或无人应,或者不给。亲融师父就带我们返回了。
路上有个小男孩,给了一个馒头,掰两半分给亲善和我。这样每个人的钵里都有东西了。回到过斋地,各组乞食状况不一,亲藏师父走得最远,差不多满钵。镇里一家正办白事,太远,没能去乞到。过完斋后,公路上好多婚纱轿车,又有人办喜事。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演绎着世间的无常。人生在这里显得格外简约:黄土坡里抠一个窑洞,里面是烧饭的灶,睡觉的炕;外面是拉屎的厕,看门的狗;不远处是靠天吃饭的梯田,再就是故去的坟头。生前住在黄土洞里,死后也是黄土一埋。就像是韩国肥皂剧一样,多少代的人生,就在这一小片场景上演绎。
(十二)八月二十八 行脚十二天
昨晚一直走到天黑,才寻找到合适的露营地,位于河谷的一条道路上。路旁大柳树有一怀抱粗,高大的树冠,可以遮挡清晨的露水。亲空师父说,很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好地方。亲怀师喊我,要我拿一粒枸杞看什么样的。包里有一袋枸杞,心想给一粒多麻烦,干脆把袋拿给亲怀师看得了。没有依教奉行,随手把袋往外一抽。谁知袋子是口朝下放的,哗的洒了一地。在枯柴里、草丛里满哪都是。人家都躺下了,我还拿手电一粒一粒地捡。当初给一粒多好,自以为是的结果就是自作自受。
在一个题名“三十里堡”的小桥上休息,一休息一个多钟头。师父命令准备乞食。迅速打开包盖,包盖下面压着矿泉水和手电,一下跃过桥栏掉下去。心想真倒霉,算了,乞完食再回来找吧。乞完食,回来马上抽衣,下桥捡手电筒,却发现水里漂着一只死兔子。又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手电,便叫大铲下来,掩埋兔子。低头看时,手电就半插在水中,赶紧捞出来。想获得必须得先付出啊,若不叫大铲下来,就找不到手电筒。兔子烂得内脏都快露出来了,散发出一股特殊臭味,能隔着鼻子一下钻到胃里。原先乞食回来,肚子都咕咕叫了,口水也连绵不绝,现在头熏得晕晕乎乎,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回到桥上过斋,不知哪里又飘来屎臭味。过完斋后发现桥头有个长方形池子,里面是绿汪汪的屎水。亲怀师过来看池子,自言自语说:“我说哪来的甘露味儿。”这里的风土人情挺奇特:一是吃饭喜欢在外面站着吃,或者蹲在台上俯视着山下,一边吃一边紧着看风景,不知道大城市里建在摩天大楼顶上的观光餐厅是不是从这演变过来的。二是阴沟露明,屎尿脏水就在路边明着淌。
(十三)八月二十九 行脚第十三天
昨晚露宿于一片农田道路的尽头,一块平整的土地上,只是露水偏大,在黑夜中走了好长时间。
不知何故,心里有股无名火要发作。冷也生烦恼,饿也生烦恼,狗叫也难听,道旁屎臭味也令我生气,别人碰到自己一下也烦恼得不行……诵咒也气乎乎的,诵着诵着不知诵哪去了,重新再诵,又忘了,再诵,好像吃了一个毒蘑菇,浑身毒性要发作,又找不到解药似的。一步一步捱着往前走,勉强把咒诵了五遍。心里琢磨为何有火呢?也许今天是诵戒的日子吧。据说月中月末都是人心情不稳定的时刻,国外还有统计,说月圆之夜,月黑之夜,犯罪率、自杀率都很高,看来心理和天文还有点关系呢。那就提前诵戒吧,“梵语沙弥,此云息慈,谓息恶行慈,息世染而慈济众生也……”心情马上平静下来,真管用,赶上速效救心丸了。
乞食的村子,窑洞规划得很整齐。头一家院墙上插满了碎玻璃,像个大刺猬,看了让人心里凉凉的,寻思着做好被赶走的准备。近前才发现没有院门,原来只有一道墙。亲融师父喊佛号,出来一女人,她说什么亲融师父听不懂,亲融师父说啥她也听不懂。于是女主人跑到邻家叫出邻居,来听听我们说的是啥,然后给了六个月饼。邻居家也给了几个月饼。下一家我乞,里面两口都在,说明来意后没见反应。再下一家,女主人正在院里剥一根葱,不理会我们。返回时,刚才那两口家,男的伸手让停一停,拿出三个月饼,这些邻里邻居的,看样子挺喜欢月饼。
碰到男子给食物,心情总是特别轻松。看着那粗壮有力的大手一把抓好几个月饼往钵里塞,真是一种享受。男子即便是堕落到家庭和女人堆里,他那天性中的阳刚也不会完全埋没。男子即便是死了,他的骨头也照样有劲头。大雄宝殿阅台下面,原先有好几口坟,有一口都五十多年了。二〇一〇年清明节,这些坟主的后代来挪坟,这口最老的坟的后代据说在海城做买卖,他们不愿意碰死人骨头,希望居士帮着捡。要是知道会有这样的后代,估计这坟里的祖先当年直接就出家了。第一口棺材打开,里面是女人的,头颅上还残留着着黑色的头发灰,散发着特殊的霉味儿,大脊梁杆子像苞米秸一样轻,其它大点儿的骨头也跟受了潮的饼干一样疏松,颜色都差不多了。当初一边划拉一边想,这骨头也保留不了多少年,生死一场,百十年工夫,在世界上一点痕迹也留不下来。等第二口棺材开盖时,所有人眼前一亮,块头高磊,大腿骨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亮光光的,随便一抓,骨头碰在一起还叮咣响呢。大骷髅两个黑洞洞的眼睛望着居士们,似乎很羞愧,就差开口讲话了:我老刘(坟主姓刘)老婆孩子忙活一辈子,到头来还得烂成泥,不甘心啊,早知道当年也修道去了,两腿一盘坐脱立亡,怎么也弄个不坏金身出来。可惜为时晚矣。圈在篱笆里的男人、女人和狗,最终下场就是连同篱笆一同化为泥土。而作家琼瑶却始终不肯把这段故事作为后记附在她的小说后面。于是乎,香炉里的香灰越积越厚,香炉外面的铁锁也越挂越多。
最后一户人家,我主乞。女主人说没做饭呢。我说“剩的也可以”。见女主人没有拒绝的意思,又说“水果也可以”,后来女主人问枣子好不。当然可以,于是女主人摘了一些枣,想分给亲融师父点,亲融师父没要,让放我俩钵里就行了。在回去的路上,亲融师父讲:“别提示个没完。”
下午在河道休息,听居士讲附近山上有一个非常好的场地。师父不辞辛劳,亲自勘察。这是个小型高原,比一个足球场都大,似乎是一座山被拦腰削平形成的。平台四面环山,有几个相连的小山头被竖着切掉一半,露出三角形的剖面,像莲花瓣,数数一共五瓣。陕西黄土略带红色,夕阳照射下红光闪闪像个大红莲花。沙弥与比丘相距一百多米,结界诵戒。诵完戒,就在中心平整光滑的土地上过夜。没什么露水,土地也温暖。诵戒功德不可思议。
(十四)九月初一 行脚第十四天
这个村叫康家湾。重新分组后,我与亲善跟亲虚师父学习乞食。很欢喜,平时在寺院里,亲虚师父就热心地指点这指点那,跟着一起乞食应当会学到很多。第一家亲虚师父上前,男子和亲虚师父聊了起来,当得知我们从辽宁来时,男子惊讶地问:“辽宁那么富还到这要吃的?”然后什么也没给。剩下的机会,亲虚师父全部留给我们两个沙弥发挥。过了一座小桥,亲虚师父说:“亲度,你来,体验一下陕西人的热情。”听到命令我快步上前,笑嘻嘻的。抬头看那家时,人家好几个人正在台上瞅我呢。完了,这下威仪装不成了。硬着头皮沿小道爬上去,一位穿白衬衫和马甲,面色粉嫩的男子,像是白领,“热情”地走出门迎接我,问干什么的?答:乞点食物。他说我们现在没有,不方便,麻烦“您”到别处吧,阿弥陀佛。还合掌。灰溜溜地走了,心情沮丧,自己怎么老笑呢,太妨碍乞食了。
后来亲虚师父回答了我的一个疑问,就是昨天亲融师父为什么说我“别提示个没完”。亲虚师父讲,院里有枣树,又提示水果也可以,在当时情境下,这种明确的要求类似于强乞,主人布施后,未必生起欢喜心。重要的是结善缘,能让人知道我们只是乞点食物就可以,不一定非得乞到东西。
(十五)九月初二行脚第十五天
昨天下午走着走着要下雨,师父选定一片柳树林,一人分一棵树,这棵是你的,这棵是他的,差不多刚好分完。塑料袋用绳子吊起一头,挂在树干上,像个帐篷,钻进去觉得太安稳了。
早上开始行进就有细雨,穿着雨衣继续走。明天就要返回了,因而心里一点恐惧也没有,湿了就湿了,马上就能回到温暖的寺院。现在想寺里的生活,简直好比天堂。怪不得师父曾说“建庙是为了安僧,修行是为了解脱”。中午随行居士供斋,在一条乡间小路上过斋。面对山谷,背后是湖泊,像是江南风光。大家披着雨衣坐好,未行堂时,钵里浇了好多雨水。心里想这也类似天人供斋,悄悄地给甘露水喝。
(十六)九月初三行脚第十六天
今天是最后一天。乞食状况还不错,有人乞到了热乎乎的馒头,刚蒸出来的。很惭愧,有两件事没做好。乞食第一家,是位老妇人,向她说明来意后,老人家只说手臂骨折了,其它没听清。离开院落时,心里非常懊恼,自己光顾要吃的,不给就走。可是老妇人表情那样痛苦,一看院里也很衰败,如果安慰一下,或者念念军咤利咒也好啊,太没慈悲心了。乞食回来后,师父还没回来,我就先坐下等,边上亲印师一直站着,问何不坐下呢?亲印回答:“师父是父母,父母还没回来呢。”闻言十分羞愧,赶忙站起来。从小当小皇帝当惯了,一点也不懂得恭敬和孝顺老人。
过完斋后匆匆洗漱,返回的客车早已等候多时。十六天风风雨雨的行脚眨眼间就结束了,然而能参加一次僧团的行脚,过去不知道要修多少劫才能感召这样的因缘。亲度愚陋,除了知道三千年前佛陀带领过他的弟子四处游化外,还真不清楚有哪个僧团像师父这样带领着,年复一年的行脚。至于下院尼众僧团的行脚,在中国历史上更是少见。去圣时遥的今天,“当有人将佛法说成非法,把非法说成佛法,将戒律解释成非戒律,将如来所制解释非如来所制,用末法时期否定一切,用法门取代整体”(师语),将欲毁掉众生成佛信心,堵塞其通往人天道路时,佛陀忠诚的七众弟子,再次集结起来,义无反顾地踏上头陀行脚的征程。如同佛当年带领弟子降伏天魔、制诸外道、解脱世间贪欲诸漏一样,严持戒律的僧团,永远是法王座下攻无不克的雄师劲旅,不管在哪个年代,都能够溯本归源,恢复佛法本来面貌,示导众生回到自性故乡的道路。是娑婆世界蔚蓝天空上最美的云彩,是流浪三界的游子最期盼见到的——故乡的云。
三、附录
都说行脚僧像闲云野鹤,随缘漂泊,毫无顾恋,我却是只“家鹤”,行脚未结束,便怀念寺院。当客车在寺院外停下来时,心里更是欢悦得不得了。啊,载满食品如“轰炸机”四处飞翔的斋堂,干燥温暖的禅床,指头一拨就哗哗流水的洗手池,晨钟暮鼓,悠扬清澈……我回来了。
这显得没出息,像科学家把一些家养过的野生动物送回大自然,让它们自食其力回到本性,过一段时间再去看,这些饿得摇摇晃晃的动物从四面八方跑到饲养员身边连舔带蹭的,恨不得马上回到食槽水桶的笼子里一样。本来三衣一钵,如鸟二翼,具足圆满了,可我还这样眷恋这些令人舒适的东西,不愧是一只“家鹤”。不知道要被师父带出去“放生”多少回,才能找回点野鹤的模样。
甫进寺门,便闻钟声,居士们排成两排跪在地上,绵延好几百米,不知来了多少人。幢幡宝盖簇拥着师父,像是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以往迎请行脚队伍回来时,居士们都哭得不成样子。今年好很多,遇到几位女居士在地上抽泣。师父在行脚前开示常住建设的重要性,就提到了“建筑语言”这一词汇,说像大殿这样的仿古建筑,高大的重檐设计看起来似乎多余,因为没法利用那么高的空间,而消耗的钢筋混凝土都够另盖一座大楼,但实际上这种厚重的设计可以令人迅速沉静下来。寺院本身就是收摄身心之处,它的建筑风格也处处体现这点,大殿虽然刚具雏形,但已经开始影响到寺院居士们的心理了。
不知和行脚那一梦是否对应,大殿封顶战役早已打响。留守的出家人和居士已连续奋战了好几个昼夜。常住慈悲,后半夜寒冷时提供一点加燕麦片的姜糖水(注:此为驱寒药用),我马上联想起打大殿第一批混凝土时,斋堂冒雨送来的很甜的糊糊,于是踊跃报名加班。谁知根本不用报名,沙弥立刻被分好组。燕麦片也只提供居士,出家人只有姜糖水。工人负责白天;亲无师父带领老沙弥,负责头半夜;亲净师父带领新沙弥,负责后半夜。后台居士24小时轮番上阵。塔吊由亲惟师父、钱居士和工人分班操纵。如是夜以继日,到九月二十一晚十一点多,历时近三年的大殿终于封顶,黄河石也被灌到梁里去了。两天后天王殿也顺利封顶。
封顶结束,队伍没解散,又开始昼夜不停地磨砖,差不多干了一个月。然后又继续挖沟。好在大家都习惯了,未出家前当居士时就曾想:师父怎么这样喜欢通宵干活?好几次王总告诉我,明天打混凝土。不一会亲舟师父就用对讲机通知:准备准备,晚上打通宵,居士不够出家人上。心里有时挺苦恼,居士们有些人从来没干过活,一来到寺院就白天不停干,中午一顿饭,晚上睡四个小时,走道都晃悠,再让人加班太不忍心。有的顶不住,本来打算住一个月,结果几天后累得实在挺不住只好打道回府了。但只能依教奉行硬拼。出家之后才算是豁然开朗,通宵加班是居士风格的“打七”,是常住慈悲和奖励。然而这种慈悲是风霜雨雪尘土飞扬,“铁石心肠”的慈悲。
出家不久后结夏安居打戒七,师父在起七前开示道:“要昼夜不停地诵,这十四天不允许睡觉,就像一块石头扔那完事儿了,不准离开自己的蒲团,只允许坐着,随便离开就算犯戒。”在那段难熬的十四天里,深刻体会到在居士时就睡四小时觉,乃至不定期通宵干活的重要性。它是一个基础也是一个过程。有了居士这段经历,出家后打七时,就比较顽强坚韧。虽然我做得很不好,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之后,醒来时,还继续“装死”再昏一会,非常放逸。但在世间,常常一觉睡到下午,把早饭和午饭都省了,那时的我,根本不可能有勇气面对师父的法。也许以后楞严坛场建立后,打楞严七时,又会感谢戒七、佛七打下的基础,像楞严七要求二十一天不睡,其中还有七天站着不动,比坐着不动还“野蛮”。然而楞严七下来,根性利的马上能证初果阿罗汉。一个楞严七一百二十二天,四个月时间,凡夫变成圣人。初果是众生了脱生死后的第一个台阶。师父在本溪茅篷闭关的三年中打了八个楞严七,不知是否在安慰未来根性不利的弟子,如果一次不成功不要泄气,可以多打个一次两次乃至八次。虽然修行不是随机事件,但做为类比,按50%的成功率计算,就是失败的几率只有1/256,即成功率超过99.6%。从中可以观察到,楞严坛场一旦运行起来,好像高能物理实验中的离心加速器一样,阿罗汉的生产率是相当高的。凡夫就在这楞严咒的磁场中绕圈,每绕一圈速度都变得更快,直到速度达到预定值,便从加速器中“唰”的飞出,撞向无明的核心,最终成就圣果。
今年行脚渡过一条大河,仿佛进入一个新的时代。道场里,大殿和天王殿的相继封顶,南北门楼地下基础的施工,塔林场地的开辟,护城桥的主体完成……寺院的建设也迈向一个新的阶段。对于关心佛教的众生,有了一个不错的交待。也让大家对明年的发展,有了更大的期待和信心。身在其中,经历了白衣、居士、净人和沙弥,参加了道场建设和行脚乞食,我深感师父的慈悲普度和有教无类,那就是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来到道场,就想方设法给种上解脱的因。如果没有办法来道场,师父就不远千里,亲自行脚过去,挨家挨户继续种解脱的因。我就是这样被摄受过来的:曾经是个不闻佛法的白衣,因为偶然见到师父行脚的照片,感叹人生还可以这样度过。这算是师父借助网络图片亲自上门给种的第一个因吧。于是便有机会来到大悲寺体会几天,真恐怖,两点钟就被叫起来坐香去,上完殿天一亮就被拉到冰天雪地里出坡干活,中午才给一顿饭吃,晚上还得诵咒。这哪是人的生活?吓得卷铺盖走人了。但一回到世间就开始跟朋友吹牛:啊,我两点钟起来就开始忙活,别看一天只吃一顿,干活那是一点不含糊,这么多天下来身体啥事也没有。吹完牛之后,突然很赞叹日中一食和四小时睡眠了。这是道场给种的第二个因。于是又想皈依三宝,又回到大悲寺,好几千人一起从天黑开始拜忏,一直拜到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地受了三皈。变成居士之后回去更得赞叹三宝和自我吹嘘了:一通宵除了磕头,就是磕头,差点儿没挺过去,真累!如是渐增,每来道场一次,都有新的感受。慢慢觉得三顿饭太浪费时间了,花钱买饭,没有坐在斋堂里伸着铁盆接想要多少就要多少舒坦,乃至没有钱生活一样很好。后来就发心出家,做了净人。净人阶段每天上殿坐香、诵咒、出坡,偶尔通宵干活,慢慢又觉得当年通宵拜忏也没啥了不起的。出家之后打戒七,发现居士时通宵忙活一两天也很小儿科,熬十四天才算真本事呢。最终跟着恩师行脚,自己也成为当年照片里的那群人。
回顾这段经历,感到师父的教化不分空间和时间,也不分人的修行层次。如同《楞严经》里阿难尊者对佛的赞叹“无上大悲清净宝王,善开我心,能以如是种种因缘,方便提奖,引诸沉冥,出于苦海”一样,一点点拉扯,次第分明。因此不管是外出行脚,还是寺院建设,都是一盘棋,离不开个人解脱和度化众生的主题。这一盘棋,师父是棋手,众弟子如同棋子。棋手技艺精湛,棋子又依教奉行,进退得所,全局的胜利就必然会到来的。而这一局棋的成败,直接关乎佛法住世的寿命长短。圣·埃克苏佩里在童话《小王子》里写道:“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掩藏着一口井。”我想使娑婆世界显得美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存在着释迦牟尼佛的教法。使释迦如来教法显得尊贵的,是它在法弱魔强的末法时期,有着铁骨铮铮的儿孙,严持净戒;使释迦儿孙显得荣耀的,是他们在所谓的末法中,奋力地行持头陀,恢复正法,让众生充满信心和希望。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谆谆告诫阿斗“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言语中透出多少辛酸和无奈。阿斗是刘备的亲生儿子,不在这个存亡之秋,励精图治,劝勉百官,鼓舞三军士气,遵循父王遗愿,平定天下,反而妄自菲薄,引喻决义,丧失民众信心,束手待毙,把江山拱手让人。虽有诸葛亮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何济于事!徒有辱于先辈英名,败坏祖宗基业而已。
出家人即称为释子,人天师表,贵族中的贵族。佛的儿子,不在当今佛法之危秋,清理门户,震摄外道,捍卫正法,鼓舞众生信心,反倒妄自菲薄,引喻失义,胳膊肘往外拐,哭丧着脸对信众说:“现在是什么时期呢?对,末法时期,啥也不好使了,就剩念佛一条路了,戒也不用持了,持也没有用,法快要灭了,谁也没办法。”这种扶不起的阿斗行径,这种树倒猢狲散的态度,岂非丢尽了释迦老子的脸面!出家人不去护持正法,还指望谁呢?不如做居士往生净土,拍屁股走人得了,何必出家一场呢?至于白衣上座,僧人下座,什么《弟子规》、《圣人训》,学佛先从它开始,令正信佛教徒真是“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扼腕之余,不禁扬眉。
越是在这个五欲充斥,一切为了钱,一切为了色而活的时代,出家人越应该不摸钱,越应该日中一食,越应该行头陀,把清净僧相广泛给众生看,让众生知道:岁寒,仍有松柏之后凋也,有腊梅之独芳也。知道佛法常住世间,佛菩萨未曾远离,在末法中看到正法的光明。
况且做这一切,并非多难,也不需要四禅八定,也不需要五眼六通,也不需要一心不乱,更不需要家财万贯。只是不摸钱,少吃两顿,在道场里出坡干点活,出去走走,乞点食物,树下睡几宿,如是而已。而正法竟得以久住,僧人也从中成就了自己的德行。师父说:“有了头陀行法,正法就多住世五百年。”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这只是个人一点很肤浅的感觉,未免有些飘渺和不切实际。事实上,我连走路都不会,师父教导的次第食、经行,从来没按要求做好过,更遑论其他呢?权且写在这里,作为附录。
四、后 记
用批判的眼光看待自己的行脚报告:题目是虚无飘渺的,序文是牵强附会的,正文是土得掉渣儿的,附录又是高谈阔论的。做为行脚报告最后部分的后记,应该是拨乱反正的。
以前读书时,台湾有两位长辈来做客,见大家带了纸笔认真记录,非常高兴,说你们这样勤奋好学,那就参一参“蝉”,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可以走得更踏实。这个虫字旁的“蝉”参起来倒也不费劲,秋风把枯枝吹落到地上,这些小虫子马上钻进土里,就这样在土里默默酝酿,三年五年,七年八年,直到有一个夏天,它觉得时机成熟了,才爬出地面蜕壳变成知了。如同一首诗称赞的:“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最开始的积淀一定要足,得沉下气来。这是长辈当时的教导。
知了,在土里默默无闻那么多年,才出来叫一个夏天。而我一个不到一年的小沙弥,跟着师父出去走了十来天,一路狼狈不堪,屡犯错误,现在竟冠冕堂皇地作报告了,还两万多字,确实有点惭愧。幸好没有念初稿,不然牙科大夫全得累趴在地上,人们一边捡牙一边乐:头一回见到这么大言不惭的,这人八成自以为是古大德转世再来吧。是故,我把恩师的名言“我永远是个失败者”作为题记,压在报告的开头,提防随时出现的自以为是,飘飘然的想法。在诸位大德僧众面前,我永远是个小学生,只有虚心学习,不停忏悔的份。
像我这种人,应该马上钻进土里,一声不吭地眯着。跟在师父身边学习怎样低头走路,怎样次第饮食不贪吃,怎样坐、怎样卧,怎样少说闲话,怎样不见人家短,等等具于律中,文繁不录的事情,这就够忙活一辈子的了,这也是最大的修行了。最后:
感谢父母,给我男儿身,允许我出家。
感谢师父,度我出家,授我沙弥戒,带我去行脚。
感谢大众师父,慈悲提携,指正我过错。
感谢那个花卷,让我知道出家人的本分。
感谢一切众生,让我有如上因缘,完成这篇报告。
沙弥释亲度三业不清,报告冗长,华而不实,触恼大众。望众慈悲,布施欢喜,错误之处,愿大家愍我愚痴,一一指出。
时佛历三千零三十八年元月八日
惭愧沙弥释亲度敬谢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