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礼十方常住佛法僧三宝!
顶礼本师释迦牟尼佛!
顶礼上妙下祥恩师!
大家好:
那天是很少有的一个晴天,太阳会不时的露出来,空气湿润,我们的队伍在大小公路上七穿八拐,似乎不同往年有大概的方向,终于顺着一条小公路钻进了一个小村子。村子上面正在建设一种很高很窄的桥,可能是用来通火车的,那个村子也就是我们今年行脚第一次乞食的地方。
这地方要说我多少有一些印象,除了乞食之外,还因为遇到一只没向我们乱叫的狗,和一位主动指路但很平静的人。
在走了好久都没找到合适休息的地方时,来到了这里。这里住户很多,但几乎没一个人,显得很冷清。师父在路边坐下,正对面是一根好大的水泥柱,柱子下面有两只狗,一只黑的,一只黄的。黑的在柱子后面离我们很远,但很热情,叫闹着把铁链拽得铮铮的响;黄的离我们很近,只隔着一条马路,看到我们了就左右来回的走了几圈,在左面蹲下,从师父看到沙弥,再站起来在右面蹲下,从沙弥再看到师父。如是的反复了几次,然后趴下来,睁大左眼看看师父,耷拉下来,又睁大右眼看看沙弥,又耷拉下来。如是的又反复了几次。它的一声不吭让我有了一些幻想:天下的狗看到出家人不再乱叫的时候,也许就天下太平了——出家人很多,他们看习惯了也就不会乱叫。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去过斋的地方。在从公路下来向田地走的路口,迎面一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者推着老式的自行车与我们相遇,把师父拦下,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大概意思是说前面没有路,要我们不用去了。他语气很平淡,对我们也不同以往人们的那种好奇。觉得这里的人一定很特别。
过斋地选在田地间的一条小马路上,路不是很宽,坐下后就占了一半,两边的田地有绿色的嫩苞米,也有火烧剩下的秸秆地,有一棵斜倒着的大柳树很茂盛。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前几年行脚周围都是黄色,这年行脚的秋天却还是茂盛的绿色,说明气候渐渐靠近南方了。本来还是很有些顾虑——但那是不可能避免的,也就是现在受过戒做比丘了,沙弥人数又多,很有可能会让我带着沙弥乞食去。乞食并不要人担心,但要走街串巷的,我一糊涂迷路了怎么办呢?沙弥当然不敢随便乱看,自己又总是稀里糊涂的,要是回不来了,电话号码也没记住,那是很麻烦的。但大势所趋也没得选择,衣钵都准备好,队伍也站好了。我定一定神,想回头看看,终究是要认一认的,是哪个沙弥这么倒霉,总不能把人也丢了。等回身一看,乐了,是位老师父。我实际年龄是很大的,但似乎旁人大多看不出,这样一来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小师父”带着一位“老徒弟”在要饭,那他们一定是要笑话的。
师父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左调右调的,形式就有了变化,开始时后面还有个老兵,现在就剩自己一个了。觉得周围有些压力,认为第一次乞食大概是没我的戏了,耳朵边上回荡着师父有可能会说:“噢!就你一个了,下回再说吧!留这儿收拾收拾垫子吧!”但终究没有想到,在亿万万人当中,天上掉下一个炸糕,偏偏落在了我的钵里。
队伍出发了,师父没说那些话,但自己心里说:“这会是真的吗?”有人提醒我去拿锡杖,于是大步跨过几个障碍直向靠在柳树边的锡杖冲去。当经过师父的拐杖时,师父在不远处大声说了几句话:“不拿那个,不拿那个!”意思是提醒我别拿拐杖,要去拿锡杖。听师父说,要我哭笑不得,猜想:“我在师父印象里都迷糊到啥程度了!”是不是这个因缘师父把我调出来?不好相信。但在受完戒了和师父一组去乞食,还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因为在前两年乞食过程中,历经过被几位比丘师父带着,他们的套路大体是一样的,但有许多细节的不同,原则上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都觉得有道理,可又没法判断哪种最适合自己,都很难分辨取舍。那么在身边最有经验、最权威的就是师父,想要弄清楚的话,最好就是能亲自看一看师父的乞食。于是这次真的就如愿了。
祖衣搭着还有些不习惯,拿着锡杖,路上泥也多,师父的脚步比起队伍来不算快,但自己跟着还有点吃力。到了街面上,最先几家就是分给师父乞的。队伍已经走远了,我们开始乞食。第一家没人应,第二家师父还是那样,侧着身子在铁皮门上轻轻敲了几下,非常轻——就是在世间人串门子也没有那么轻的,自己站在旁边听着声音都很小,可以说只算是点了几下而已。其实有一次最那啥的,师父敲门环居然用“一指禅”,就像过去打电报一样,嗒嗒嗒……师父哇,师父!您敲这么轻,院子里“小黑”都不一定听得着,更别说人了!等您要到食物,我都饿成啥样了?得!这么轻,那肯定没人的,叫门的声音也比平时说话又大不了多少。
合计着除非师父用神通,否则哪会有人应呢?但真的出来一个女的,问:“干什么?”师父用地道的东北普通话说:“出家人搁这儿过,想乞点食物,有没有?”女的迟钝了一下,师父就解释说:“就是要点儿吃的。”一来一往也都是老套路,很熟悉的。女人又问要什么吃的,师父说,“能吃就行,素的,不搁葱、蒜、荤油的。”女人大概是转不过弯来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了点儿钱伸过来。师父很平常地说:“出家人不要钱,就要吃的,剩的也行。”女人想了一会儿说:“有馏山药,剩的,我给拿去。”馏山药是土话,不是山药,咱们叫地瓜,也就是白薯。在门外等着时,有旁人在后面问干什么?师父说:“搁这儿过,要点儿吃的。”就把头转过去了。
给我两个感觉:一个是我们和问话的人没啥关系;一个就是乞食是很正常的事。如果换成我,最起码要多上两三句,人家不问也要宣传宣传。后来想一想,这种人不一定真的想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他就是搭讪一下解解闷罢了。
女人出来时拿了三根比师父手指头粗一点点的馏山药,好像还有两块馍馍。师父用手一边比划数量,一边指示方向,给我两根,他自己一根,很耐心,不惜口舌的。因为那时候要施主分,他们通常会有点紧张,会很迟钝,所以耐心的指示反而最省时间。那次乞过食回去了,向居士盆里倒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东西比师父多了一些,仔细看看发现三根“馏山药”都在我钵里,师父那儿一根也没有,当时觉得:“哇,好神奇!”一定是师父用神通把他那根变到我这儿来的。但大约过了三四天突然想起来,那个女的,师父那样指示,还是把三个都塞我钵里了,而我那时也迷迷糊糊的,没反应过来,有点愧疚。
第三家情况差不多,我们得到了一个馍。第四户师父在远处看出门锁了没人,就过马路到对面去了。那自己就着急了,心想:这眼看就没什么人家了,师父老人家要再不打打妄想,我就没份儿了,总不能白跟师父乞一趟吧!于是厚着脸皮凑到师父跟前说:“师父,让我去吧!”师父也挺高兴,就示意要我去。但没走出几步,就又回去了,觉得话没说完整,跟师父说:“师父您费心了,如果我有不对的地方您一定得给指示指示。”师父连声应了几声,才肯向住户过去。以前和师父一组的前辈们是怎样也没听谁说过,自己是这样随性说的,对不对也不知道,确实是啰嗦,但能更像个徒弟而已。
那家正好有人在门口锁门,他锁了好长时间,估计是特意在等我们。我上前去向他说明来意,他也挺不见外。我就说剩的也行,他就又重新开锁进门去了,一边开一边说,他家就他一个,没有其他人,就他一个人,等等。心里话:“你一个就一个好了,和我说,我能怎样?”但也注意,就是回向时不能说祝他全家如何,要说祝您如何如何才对。等他拿出几块干饼分好,正运足了气要开口,师父先给回向了一句“祝你吉祥”,扭头就走了。师父这样一来,弄得我好紧张,顺口也要说“祝您吉祥”,结果还是说成了“祝你全家”。施主一听倒没生气,但又滔滔不绝地说他家就他一个之类的话。看他那样热情,不好不理他,就又强调说,“那就祝您一个”,等等。
等回过身找师父时,觉得心动得挺厉害,反应过来:话说多了。到了下一家,叫过门,出来一个女的,看着我直瞪眼,八成是不会给的。但她人都出来了,也不好不理她,就向她说明来意。她当然是挺烦的,又摇手又说什么的。紧着回师父那儿,师父冲着我抬了一下眼皮,看了看。我有点要乐,心想:师父要观察我,大概看看,咱挨骂了是啥反应。开始时心里有些不高兴,但一转身就又平淡了,她骂就骂好了,也没多大关系。
再下一家,开着院门,模仿着师父的手法又叫了几下门,但没有回应。按以前别人教的,是要进院子。四五步、四五步的前进,可以把户主给“逼”出来。他不出来就要在院子里多站一会儿,要他多观察观察我们,指导思想是师父说的“要给众生种福田,有时要硬往下种”。这种方法过去用过很多次,但还是没学会,也不喜欢。觉得这是在朴实的中国农村,要是在美国啥的,估计早就被枪毙了。但这个方法应该也是师父教的。那要不进去呢?这时候不好自己随便举动,在师父面前要无知一些才好要师父教授,就回身问:“师父,没人应,用不用进去?”师父说:“不用。进去干吗?有人就有人,在外面问就行了。”于是又叫了两遍,叫门时,师父还在后面问:“有人不?有人就有人,没人就没人,没人就走。”后来还是没人应,也就回去了。
没乞几家,但觉得很充实,时间用得很短,反而很轻松。等到过斋地,师父坐稳了,就跪在师父前边问:“这次乞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师父开示。”师父说:“噢,都还行,就是回向时候说一句就完事了,不用说那么多,整得那么热情,就为口吃的,整得跟什么似的。”但还觉得不够,又随嘴加问了一句说:“师父,我乞食的时候,师父站得挺远,比以前比丘师父们告诉的距离远,我以后乞食,是不是也要站那么远?”师父回答说:“不用,我跟你不一样。回去把垫子收拾收拾吧!”本来还想再问问哪个不一样,但师父要回去,就不好再三打扰了。大概意思可能是说师父与徒弟的位置不一样,所以要站得远点。
前面的回答很受益,就容易理解师父为什么敲门的动作会那样轻,叫门的声音也那样小,与人交谈也那样平淡,可以很好地控制有所求的攀缘心。也就是那句:为口吃的,整得跟什么似的。另一方面也引起一个思考:如果只是随意地打门,似乎是少打了妄想,但事后的心动会很难控制,避免放逸有些吃力;轻轻地敲门,会感到攀缘心被束缚的压力,但事件前后不容易太散乱——以有为法来成就无为法是个有趣的过程。
过完斋离开村子,走得很紧,因为天气又开始变得阴沉,明显就又要下雨了,可能住宿的地方还是没有消息。路两侧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很宽阔,但除了田地就是村庄,还是不好停下。这时发现师父走路有点一拐一拐地,要靠拐棍拄着走,后来越来越明显,才知道师父的腿脚有问题,但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事后想想,也许师父在那天过斋前腿就有伤,但没注意到,师父又没说,于是情况变得很不好。
师父腿有伤,天气又很紧张,前面什么情况不好说,只好在一个人家较少、公路宽阔的开发区停下。天上的云显得越来越厚,可时间还很早。有人前后探路,想就近找到合适的地方过夜。可听说这里四边几乎都没什么建筑,前边老远有个工厂,但很远。队伍在路口停了半个多小时,路面往来的人、车辆较少时,决定向路的深处走。本来以为有什么好地方,但走了一会儿停下来,周围还是一样,只好避开路口,在公路边的人行道上过夜。
位置分好了,为了防止突然的大雨,大塑料袋要预先铺好,行李也包好,人还要提前钻进去,这就太为难了。露宿街头可以等天黑了再进的,现在天还这么早,也没下雨,路上还有人,这样钻进去,总觉得和在沙滩上晒太阳一样——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赤条条的躺在那儿。小时候夏天再热也不露胳膊,思想很陈腐,该怎么办?是非进去不可了。但觉得这个塑料袋这么大,占着路不好,要向里卷一卷:两个角不对称,要整齐一下;里面铺垫不居中不好看,要调整调整;边上长出来的要向里缩一缩,短的要向外扯一扯……徘徊着就是不进去。向两边看看,别人都进去了,就剩我自个儿还在那儿转圈子。
旁边有人大概看出来了,说话刺激我,说的什么记不清了,但他一刺激,也就一横眉一鼓气的钻进去了。把腿子盘好,衣服裹得严严实实,观音斗就不戴了:在寺里戴,看着像阿罗汉;在世间戴不好,像老巫婆就更麻烦了。但还得觉得塑料袋也不想我在里面呆着,也在排斥我,这是心的作用关系,自己就好像那条晾在岩石上光着膀子的美人鱼,赤裸裸的,尤其是前面套在身上的塑料袋,摊在地上趴在那儿像个大尾巴,看着就不高兴,但也只能无奈地望着路对面茫茫的田野发呆,欲哭无泪。
过了一会儿,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我们前面,没有停到师父那儿,问在做什么等等。说过宿避雨,他还总也不相信。攀谈几句之后,应该也都说清楚了,可在临走前,他还是操着天津味儿的山西普通话,一连问了好几遍“你们是不是卖膏药的?”我低下头,乐了,心想:“就真是卖膏药的,你也不能买呀!还问这个干什么呢?”开始时他还问我们是不是少林寺的,回答“不是”,可能和这个有关。但和尚就一定和膏药有什么必然关系吗?现代人真的不可思议。
又过了一会儿,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形成人流,才得知前面有一座学校,工厂也到下班时间了。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听见脑海里打了一个霹雳,只好再感叹业力不可思议。前面的人越来越多,找出本书看,还能挡着点。有些人还不走,就在路中间站着,也不怎么说话,只是看着我们乐——打击连连,怎么办?只有放下、放下……几个来回之后,不很紧张了,开始欢喜这样了,很坦荡,什么都没有保留地暴露出来,变得很轻松。
不同于过去,总在山沟、水涧、桥洞子过夜,感觉要有些屏障才有安全感,但躲躲藏藏的;这种透明相比之前就清净很多。但还有错误,对知见的执着放下后,又对环境产生了执着,以为快意的感觉是佛法——还是错误的。天晚时,雨就下起来了,宽广空旷的环境下,风雨的势力显得很猛厉,而我的塑料袋显得很渺小微弱,虽然之前对它不欢喜,但它还是在强风暴雨的黑夜给了我许多的庇护——塑料袋原来还是很高尚的。把鞋补了一补,很疲劳,就准备休息了。但也有些担心,路边突然多出白花花一大片,里边躺着人,也许要吓到过路人的,那也就没办法了。那天晚上和一般雨中过宿一样又湿又冷,但也格外要人回味。
顺着大路进入城市,走了有几天。那儿的人也很怪,都跟被电着了一样,走路时腿脚直扑棱,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跟机器人似的。有一次看了几眼,弄得一下午喘不上气来。生活频率太快,车在市区里开都是带风的,那些人很可怜,早上天不亮看他们在站台等大巴,表情就跟站在河边要永别了一样,很迷茫。我看他们很奇怪,他们也看我们很奇怪,人就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不可思议。
我们的行迹被暴露之后,有一些人特意来找我们,通常就是一两个人。和师父谈过话,我们要走了,他还不走,在不远的地方打手机。手机往脑袋边一拍,就一个人在那儿东看西看地说话,联络其他人。一两次不觉得什么,可几乎个个如此,就跟情报组织似的,很无奈。现代人生活一定很单调。
在一处公路桥下,为避雨过了两夜,凌晨连夜出城,还是为了避雨的因缘。天快黑了,钻进一片小树林。林子很密,种的杨树大约有四五年,也不高,树叶也落了,地上泥草杂乱。雨还是下得不小,紧着冒雨铺塑料袋,挂窝棚,钻进去,一扬头笑着说:“嘿嘿,风雨又能奈我何?”因为下面提前铺了旧塑料袋,可以看到下面的积水,但没有向里渗的情况。铺垫、背包、大褂全是湿的,最后平时认为最多余、最没用的两个半巴掌大的泡沫垫成了我最后的领地,居然可以侧卧着缩在上面。大概是头靠在包上,脚穿上水鞋——逼急了怎么都干得出来。
可没多会儿又坐起来,还是要补鞋底,那双鞋也是特意穿的,平时穿的布底二棉鞋,也是因为一些因缘没及时粘胶皮底子,顶着压力穿,就是想证实一下师父以前总会要提到的一句话,说:“咱们就是要有‘哪天说要走,背起三衣包就能走’的素质。”总不能这头师父要走了,我们还要准备准备,请双好鞋先磨合半个月,厚鞋垫、好袜子,那师父是不要等着的,早就没影了。虽然那双鞋三天多就要补一下,十几天下来脚丫子几乎每天都是白胖白胖的,但等和别人说起行脚的时候,就可以保证说:“行脚并不是一定要有多好的条件,只要肯去走,许多困难是可以临时想办法的。”认为我们行脚只有半个月,不应该只为自己去,我们行脚更多是为了给未来人安一安心。把鞋补好了,心情安泰,外面的月光透过塑料布映显出安详的影子,才知道世间也就是这些而已:一个塑料袋,一张屁股垫,挡风避雨一片安然。
前几个月生小病,咱们医院里正好来了几个大夫,就去看看。有位女医师说话声音听着像三十来岁,别人问她岁数,她说快六十了,我也看了几眼,可觉得也就四十来岁。她人很开朗,有人劝她说就来寺院常住,清净清净,她说要照顾老人,还要还房子钱。旁人说:“还什么房子钱?直接卖了不就行了。”她说要给儿子留着等等。当时一听就感慨,她就是能活一百二十岁也都快一半了,还要还房子钱,我们一个塑料袋口袋就完事了。快六十了,连个塑料袋口袋都没有,太可怜!世间人好像大都是这样,几十年下来,临了连个塑料口袋都没有。
清早天亮出发,路况和之前一样,但天气有转晴的迹象。没有很合适的地方过斋,干脆就在路边把包一放,就坐那儿吃。有行人在我们前面路过,食物就在他们的脚边,被人俯视着也很有趣。天地变窄了,天矮了,地也宽了。地面板子上有一种糯米做的东西,我叫它“抠门棕子”:一寸高塞在小细竹筒里,要抠着吃,就大拇指那么大。准备发发心吃掉了好了,等抠出来,下意识地向后一移,反应过来:离座了!很努力但没想出开缘,只能提前结斋了。看左右都忙活着,呆着也不好意思,但一低头,乐了,觉得口腔里忽然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还不错,也不是酸甜苦的那种,似乎是一种空的味道——空也会有味道!也许是说不明白。后来也没饿,挺怪,但终究还是有起心动念的现象,也就没多细追究。
那天又是在路上住宿,连人行道都没上,直接在侧行道枕着马路牙子过的夜,也没下雨。橙色的路灯把黑夜变得很温暖,马路牙子不高不低,那晚休息得很好,开始对“随处坐”有了进一步的感受。
天青色时,离开了马路牙子,到了上塞村,这是第二次乞食。师父还是老样子,等乞过两三户到我乞时,敲门手法还是很重。师父指哪儿我就乞哪儿,一条巷子先顺着一侧乞,到头回来时再乞另一侧,不会乱。第二家门环上有红布条,师父就向我指着说:“啊,红布条。”然后越过,去邻居家,门上也有红布条,但就没管,因为两家一起生孩子的机会是不大的。在巷子遇见一个女的在门口主动问我们干什么的,师父走在前面就做了回答,几句下来,女人布施了几块月饼。师父没让再往深里走,转过头乞对面的一家,到第三遍时女人在门口说:“那家人不在,赶集去了。”师父点了点头,我继续叫过第三遍没人应。到下一家,还没敲门,女人又说:“那家不在,可能也赶集去了。今天有集,大多人都去了。”师父点点头说:“哦,都赶集去了,没人。那走吧!”到了又一条巷子,情况差不多,也有人指示,所以那天自己只是空叫了几声就结束了。
但也很有收获,照以前乞食是不管旁人的,他说什么都当没听见,但终究还是听见的,心里很不好受。按世间讲不太尊重人,他说了咱也不听,他就站在后面看热闹,也是看笑话。但也有原因,在大队伍里能分到可以乞食的住户很少,每个人的机会就更少了,除去在外面锁上门的。实际上很多时候大门外锁着的那也不放过,有没有人哪能肯定呢!就是石头也要啃一啃的,磨磨牙。机会非常少,能喊几嗓子也算经历乞食了。
不像和师父在一块儿,有很多机会。知道师父这样做就安心多了,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权巧,乞食还是不能把依教奉行丢了的。第二天到了一个种着柿子树的小公园,是一个大晴天,阳光很暖和,精神满足。乞食时队伍向前面的村子去,师父带我去反方向的一小片住户去。这是第三次,这次完事就要重新分组,锡杖以后就不容易再拿到去乞食了。前几次当着师父没敢用,合计着要找机会用一用的。
进聚落后,第一家建房子,里面有几个工人,师父没理。第二家没人,第三家得到一整个冻饼,施主用刀分成四块后,还特意把切饼时掉的碎饼渣子也放钵里,表示一个整饼。他这样做,觉得他很有善根,能作一个圆满的布施。但遗憾的是,那个冻着的饼很硬,施主开始不愿意分开,就是想整个的给,师父说了什么让他分的饼,我没记住,很抱歉。到我时,正好前面大门开着,里面有位老太婆戴着大花镜,坐在小板凳上点钱,走到门口了她也没注意。我挺高兴,“终于发现机会了”,就站稳脚跟,把锡杖震了两下,来往几句知道她是帮别人看家的,但也没关系,还是很高兴。
到对面一家,他家大门是向阴的,没什么阳光,全是影子,门两边还种了好多藤科的植物,从远处看着黑乎乎、阴森森的。再近一点,看见黑门洞里坐着个男的也在看我;再近一点,嘴上好像叼着个烟头,阴沉着脸,一边看我一边磨刀,边上还放个大盆。我咽了一口唾沫,想怎么碰上这么一家了。不去,是要倒架子的,万一是要杀鱼什么的,也要去劝一劝。离他几步远快到门口了,说明来意,他问:“乞食物,有馍要不要?”我说:“行,能吃就行。”他终于笑了,叫个女的去拿,还说他家的馍不白之类的话,没太注意。看出磨的不是刀,是斧子,盆里也只是衣服,这就安心了。他又问了一些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等等,之后拿出多半个馍馍,确实不怎么白,大概是面的事,发灰。不知什么时候阳光也照到他们脸上,显出灿烂的橙黄色,两个人非常的欢喜,乐得不像样了,把我送出院子。师父那面还在和那位老太婆说些什么,一会儿人走了,等到师父身边了,她又回来了,拿出一角饼。后来几家施主都出来,知道她还是位居士,感觉她挺有福气,还经历过锡杖的摄持,很好的。
师父的钵比我的大,我的钵基本是满了,但没和他说,用手使劲按出一小块馍馍的地方,好和师父再去乞,因为能布施乞食僧的利益真的太殊胜了。到了下一家就到村口了,去乞的时候门开了半扇,先敲一敲门,问了一声,里面有女人回应,但没见人。问是谁,做什么?说明来意后,她问:“要什么食物?”我说素的等等。她嘟嚷了几句,也没听清。我看她问的很多,也许有布施的意思,就说:“剩的也行,能吃就行。”结果她笑笑说:“没有剩的,我做饭从来不剩。”我一听挺惭愧,判断失误,但从来不剩也确实很了不起,之后就回去了。等写日记时,想起这件事很古怪,没见到人,但听那声音就好像对这个人非常的熟悉,就如同相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从来没有跟谁有那样熟悉的感觉,也许过去真有些因缘,现在就把它给了结了。
跟师父一组有不少优待,第一是时间上不紧张,表也不用带,可以全心去体会乞食。第二,分到住户很多,师父通常只乞两三家,剩的就都被俺包圆了,可以连续地去体验乞食。第三,有师父做模范,解决了之前的许多疑惑,可以清晰地去实践乞食。
另外,过去总认为乞食一定是有什么窍门,有什么技术的,其实它和行脚一样都具有非常强的可实践性,只要抓住几个基本的原则,方法上都是随机的。任何人都可以去,它有“要饭”的形式,但有佛法的内涵。要饭是一种职业,为了让施主布施他就会讲方法、用手段;而乞食则不是以施主的布施为根本目的,认为这也就是乞食被称为是“最尊贵生活”的原因,它是无所求的。
和师父乞过了,再次就到我去了,也没迷路,只要把村子的主路和支路看出来就行。那个村子印象最深的是有许多的孩子,也许是遇到放假了,之前还没碰见过这么多的孩子。到了一家门口,交涉完了,施主进屋拿东西,就围上来六七个,有个女孩拿着课本还在那儿大声读课文,过去也学过,大概是叫《美丽的爬山虎》,也不明白她冲我念这个东西干什么。还有人在吃饼干,我明明看见有两块,她也没给我,施主布施了她也没模仿模仿,失去一次难得的机会,不过将来还是会有的。
跟师父一组的时候,占了不少便宜:在分配住户的时候,前面组分的都是有数量的,等到我们组了就说:“后面的你自己随便吧!别去别的组那儿就行。”听着好像后面没几家了,你就认了吧!实际后面才是个大头儿,有好多好多家,后面几次都走不完。但大概其他组也知道这样,所以乞完自己碗里的,就跑来乞我锅里的。那个村子人不少,房子形式也多,砖瓦房和土房子交杂在一块的。当时没想到可能是贫富差别,认为是他们情趣不同,有人喜欢住豪宅,有人喜欢居陋室一瓢饮,住个小土房。在几所大房子边上有一间低矮的小土房,算上屋顶不到三米,顶子也是扭曲的,木格子窗户,有棵黑瘦的老树还很茂盛,有个小老头儿拿着小烟袋锅子坐在半个小磨盘上。我走过去说明来意,他就要我等着,走到门口拍了拍门,说了几句,听出他不是这家的。屋里也有声音,听不清楚,但听出说给过了。反应了一会儿,知道前面有人来过了,那就不好的,还要和人家解释。准备要走,老汉居然拿着几块干馍馍伸过来,紧着收下。他很高兴地和我聊了几句,但发现有人趴在门缝上在偷看我们,因为木门底下的一双大脚早就把他暴露了。过去门槛高,现代门槛没有了,底下就是个大缝子,一双粉红色的运动鞋,挺老大个儿。
回应老汉的时候没注意啥时候出来一个小女孩,攥着拳头,两条胳膊把身子夹得板直,缩着脖子,脸上半笑着,憋着没全笑,眼睛睁挺老大,看着我们连眨都不眨。我也看了一会儿,给吓得够呛,小声嘟嚷说:“坏了,这可麻烦了,碰见同学了。”又觉着不对劲,一低头,乐了。小学同学?这都过了多少年了,活没活着都不好说。看着也亲切,但还是赶快走了,终究早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回去的时候,看见其他几组还散在路边各户。自己组只有两个人,沙弥的年岁比我还小,有村民看见了说:“噢!都这么年轻,怎么都是小孩?”开始听着不大得劲儿,也反应过来:外行人印象里出家人都是又老又瘦,一大把白胡子,搭一身红袈裟,发生什么事了都一合掌,要么善哉,要么罪过。出家人的年纪,不是按生理年龄算的,所以看着挺小实际挺老,看着挺老实际很小,是很难分出来的。佛那时候最早也有年小的罗汉比丘,能把人扔到他方世界。
等过了那个村子开始进入山区,在一个杂石坑里准备过宿。秋天的山里是很冷的,周围又没有屏障。随行的居士来行热水,自己倒没喝的习惯,但挺感动。东北汉子,宽腰厚背老大的块儿,在世间也是做老板的,可来护持行脚。也是今年雨水多,队伍几乎一停他们就提着暖壶来倒热水,一个一个的都要问到了,停时间长的时候还要给行热水袋,其实也没什么人用,但他们还是天天如是,次次如是。特别像我这样的,在寺院时间短,当居士时候他们早来了多少年了,对他们都很恭敬。现在出家受戒了跟着行脚,他们也是一脸笑容,问寒问暖的。行过热水,又笑嘻嘻地揣着热水袋一个个的问,问到我也是“师父、师父”的称呼着,我谦虚地示意不用,他就又去问其他人。实际上在我拒绝之前,他已经经历了前面不少人的拒绝,可还是一腔的欢喜。
要是我,就直接把水向前面一放,谁想喝自己打就完事了。他们确实非常的谦下,非常的卑小,非常的清净。想到这儿,也就是居士在护持位,以护持位修行成果。如果像外面那样,拿点钱给师父发发红包,一定没法达到这个效果——也确实有恭敬心,但那不像认师父,倒像打发干儿子。古怪!
那夜过得不大安宁,起夜了五六趟,路上凹凸不平还尽是碎石头,弄得挺狼狈。天将亮时出发,山风很大,比咱们这儿的有劲。快到商洛时,在山谷口停下,准备乞食。天气有下雨的势头,时间紧,就只去了四组,三组向商洛去,一组回路去山沟里。回来后听去山沟里的那组说,遇见一户房子破得不像样,连电灯也没有的老人家。老妇精瘦,老翁拄着拐棍,是很困难的,但乞食时还是从柜子里翻出收藏了不知多久的几根麻花,几分犹豫着做了布施,于是组长被感动得几乎落泪了。
这种情况在乞食时并不少见,但这次引起了一些思考,以自己为蓝本认为:这种感动,表面上看像是一种善法,而实质是老人布施的行为震动了我们“因为贫苦,所以不必布施”的一种潜在悭贪的认识,是一个带着美好面具的无明。水把污垢冲化了,如果没有及时把污水倒掉,还要被欺骗去追求它,那是不好的。所以对相似的善法要谨慎,也因为这样,通过对贫穷和富有的乞食过程,就加深了我们内在“不论自己贫富苦乐都不分别地去布施”的一种印象,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力。于是得到一个结论:乞食作为声闻乘的行仪,却是成就大乘菩萨的一个窍诀。
在嘉五台过的时候捡到一只小黄狗,走出山区后在一个没有桃的桃园里又碰到四只“兄弟”,开始时也不清楚它们是不是野狗子,只是在休息时有人拿自己的舍食月饼给它们,它们凑上去,但没吃,只是一边闻一边摇尾巴。后来有一只带头吃了,其它的才跟着吃得挺高兴。大家觉得有趣,就各处划拉舍食喂他们,回来时说它们没吃过这些,好多都不敢吃。一听心里觉得,它们一生下来都没吃过这些,自己都吃这么多年了。凭什么它们没的吃,我却能吃?我以后打算也不吃了。这个事情很疑惑,因为它会影响我的次第食,干脆桌面的都回向算了。回向让大家都能吃到佛的食物,都能因为佛食最后成佛。
它们个个很瘦弱,眼只能半睁着,之后随行的居士拿了一盆面条,它们也没胃口吃,只是在一边趴着。它们之前都是吃变质的剩菜,肠胃估计早就有病了。可自己也想不出办法,只是给念几遍药师咒。在一边看着先前捡的那只牵过来,吃得挺高兴,吃饱了就去和那几只撒野,又扑又啃的,但小狗也不理它,它还老是那样。捡它时缩在纸箱里,见着人就打哆嗦,现在和人混熟了,就成了这个样子,不可思议。于是一低头,又乐了,也想到一个词——狗仗人势,估计它过去当过什么,现在还是这样,脖子上系根绳有主子了,尾巴也翘得打卷。狗也会这个样子,过去还没注意过,有点伤心。
在闯王寨碰见几个人,和师父聊了不少时间,得知前面村子很大,近处也没有适合的地方,于是等到天黑,我们打着手电在河沟的浅滩过宿。五六点借着夜色出发,在一个石场过斋后收拾背包上车,今年行脚就结束了。车子与往年不同的向前行驶,看到了本来应该行走穿过的地方,念一念咒给他们回向。
当车子进入山区时,偶尔的向窗外看了一下,觉得不对劲,再看一看,发现路边有个一人来高圆柱形的石头堆,沿路相隔大约几里就有一个,高矮大小也不同,明显不是坟,也不像当地风俗。依自己垒石头堆的丰富经验可以判断,那些也许是某位佛教徒垒的石塔,大胆地做了一个猜想:在我们行走在这条路之前几个月,也许有一位孤身的行脚僧在这里经过,并用石头垒了石塔作功德结缘。
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我教授和尚的一位师兄弟就是位行脚僧,一个人行脚乞食走了十几年,如果真的如所想的那样,我们在走前人的路,后人在走我们的路,也有一种引人入圣的感觉。
过去认为行脚主要是培养出离心,但现在认为它是净化出离心。许多出家人在出家前往往对世间都会有一种厌恶,这种厌恶也是发心出家的一方面动力,出离心依着这个得到发展,但同时厌恶本身很明显也是嗔恚的表现,也是一种执着,可因为它和出离心的紧密关系,在之后的修行中通常对它是不加理会的。为什么这样呢?就像种豆角,要先插一根竹棍,豆角顺着竹棍向上生长,如果一天忽然鲁莽地要把竹棍扯走,那豆角也和它一起完蛋了。即使没被扯走,也会因为没有支架无法生长而枯死,没人敢那样干。
而行脚就是一种既巧妙又简捷的方法,最初厌恶世间进入佛法,再依着佛法回到世间,无挂碍地经过世间,利用新的尘去除旧的垢,用现在的冷漠融化了过去的嗔恚,得到了出离心的清净。原理很容易理解,但作用很值得注意,这是今年行脚的一个体会,向大家报告。最后还是那句老话,希望能长久走下去,不要停。这不是喊口号,是实在的体会,因为长远心与佛心相应。